23

他擡起小爪子将風淵胸前的衣襟扒開,然後低下頭在風淵心髒的位置親了一口。

“不疼的,殿下,不會疼的,”星如伸着嫩黃的小爪子,在那裏輕輕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不久後便有鮮紅的血從那裏面滲了出來,星如身後尾羽上生出幾粒螢火,那螢火飛到風淵頭頂的上方,搖落出更多的螢火。

“我送你一場夢,等夢醒了,一切就結束了。”

他聲音啞了一點。

可風淵仍安靜地躺在那裏,不知道憤怒,也不知道痛苦。

星如低下頭,他順着那道口子将下面的皮肉小心啄開,一下、兩下、三下,越來越多的鮮血從傷口中湧了出來,将他雪白的裏衣染成一片鮮紅,又漸漸染紅了床下的被褥。

忘憂宮中,黃色的輕紗在身後随着微風輕輕擺動,雲母屏風後有朵朵優昙花次第盛開,再遠處一些,又有一方暖池,池上水汽蒸騰,雲霧朦胧。

天地靜極,連一聲呼吸都顯得吵鬧。

他破開他的皮肉,嘗到他鮮血的味道,終于,他看到了他的心髒。

他曾說過,如果有一日,殿下再不要他了,他便将他的心剖出來。

他的殿下應了他,可最終還是不要他了。

這便是,風淵下凡歷劫時欠下的一段因果。

從此以後,他們就兩不相欠了。

眼淚從星如的眼中滑落,沉入風淵的心室上,那心髒跳動着、跳動着,此後千千萬萬年,亦不會歇止。

星如沉下腦袋,蹭着他的下巴,随後有些傷心地趴在他的身上,他不知他什麽時候會再醒過來,再醒來時,是不是還要說那些傷人的話。

一陣腳步聲在身後由遠及近響起,星如擡起頭,化出了人形,依舊坐在風淵的床邊,并未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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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谷看着眼前的這一片狼藉,風淵上神的胸膛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床下的被褥都被他的鮮血浸染,可習谷也不驚訝,甚至還能笑出來,他對星如說:“你給我一點上神心頭血,今日你在忘憂宮中所做的一切,我都會幫你隐瞞,保證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星如終于轉過頭來看他,臉上也無甚表情,只問他:“你想要他的心頭血?”

習谷嗯了一聲,有些羞澀地低下頭,他說:“我只要一點。”

星如忽然笑了起來,眸光晦暗,眼底帶了三分嘲弄,他問他:“習谷,你是不是以為在無情海的時候,我是完全靠着楚桑才活了百年?”

習谷聽到星如這麽說,便知道星如是不願意了,他動了動唇,可還未及開口,便又聽星如道:“風淵能給你消了夢障,你便以為自己能永遠從幻海之霧中脫身,再也不會陷進那種痛苦之中?還是說你當了風淵一段時間的徒弟,就以為風淵真的欠了你什麽?”

星如話音落下,他一揚手,習谷周身猛地燃起熊熊烈火,習谷吓了一跳,他下意識想要從這火中脫身,可剛一伸手,便被烈火灼燒,就連身上的靈力也再使不出半分來。

“你……你什麽時候能用這火的?”

星如輕輕地一揮手,圍在習谷身邊的火光比之剛才更盛幾分,他冷冷道:“我什麽時候能用這火,就與你無關了。”

習谷心知今日落在星如手上恐怕要不好,他本來只是想來這兒偷一點心頭血的,他留在風淵身邊這麽久便是為了此事,可此時卻被星如禁锢在此,他轉身想向門外大聲呼救,然星如的手一劃,忘憂宮多了一道禁制,如今縱使他喊破了喉嚨,也絕不會有人聽到的。

星如對他微微笑着,道:“你大概很久沒有見到自己在幻海之霧中的夢障,忘了那種滋味,今日我帶你重新見上一見。”

習谷隐隐知道星如想要做什麽,他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來不及再想其他,眼前忽然出現一片荒冢,天地在這一瞬間都黯淡了下來,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僵化成一塊浸泡着鮮血和淚水的、永遠緘默的石頭。

那已經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時候他還不是妖怪。

他出生不久便被父母抛棄,成了孤兒,是師父撿到他,供他衣食,将他養大,他們兩人相依為命了多年,可最後他抛棄了那人,背叛了他。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只看到千裏荒冢上,那個人的屍骨已經被野獸撕咬得不成樣子,他發了瘋一般地将野獸驅趕,跪在地上,抱着他破碎的骨肉,叫着他師父,一聲一聲,嗓子裏含着血,可他的眼睛卻始終落不出淚來。

他知道錯了,他已經知道錯了。

然而那人再也不會睜開眼看他一眼,也永遠不會原諒他了。

天地昏暗,風雨潇潇,幾只寒鴉站在枝頭,聲音沙啞,凄凄不斷絕。

他背着他,從四方城外,一直走到雲霞山腳下,又沿着那雪白的石階一步一叩頭地到了雲霞山頂。

鮮血從他身上淅淅瀝瀝落了一地。

權勢、地位、財富……他什麽也不想要了,他只想要他回來。

回頭看一眼,他已走了很多路,他已走了很多年。

可任憑他怎麽向天地哀求,他再也沒有辦法見到他了。

于是他忍受了剝皮削骨的疼痛,将自己從人化成妖,只想要活得再長久一些,求着将來有一天,再見他一眼。

他只想要一點上神的心頭血,只要一點就夠了,這樣他就有辦法找到他了。

習谷踉跄跪倒在地上,在這一霎那數百年前不曾落下的眼淚,終于如一場傾盆大雨,此生都流不盡了。

星如并不理會他,他溫柔地擡起手在風淵身上拂過,被褥與衣衫上血跡便消失了,只是胸膛上的傷口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恢複,他找了一張帕子,将風淵傷口周圍的一點血跡全都清理幹淨,又擦了擦手,收起帕子,轉過身來,緩緩從床邊站起,向着習谷走去。

他今日不知何故身上靈力極為強悍,到了習谷面前時,硬是将他壓制得現出原形來。

星如居高臨下地看着火中仍在不住落淚的兔子,心中再生不出半分憐憫,他笑了笑,冷聲道:“或許當年,我與楚桑在無情海便該将你烤了吃了。”

習谷依舊沉浸在他的夢魇之中,并未聽到星如的這番話,他眼中的淚混了些血,成了粉色,摔碎在地上,仿佛盛開出了幾盞合歡。

“不過現在也不算晚,今日我手上沒什麽調料,風淵這兒還有幾壇子好酒,就這麽原汁原味下了酒也不錯。”

星如說罷,一道白光閃光,他便手中多了一把匕首,低頭看了一眼,雪白的刀刃上映着他此時的模樣,他忽有些後悔,他其實早該這麽做了。

他踏入火中,蹲下身想要抓住地上的那只兔子,可還未碰到他的那雙耳朵,手中匕首卻當的一聲被人打落在地上。

“住手!”

星如愣了一愣,擡起頭來,只見夢樞上神破開他剛剛在忘憂宮外留下的禁制,他揚手澆滅習谷周身的烈火。

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剎那間星如化作原形,巨大的羅剎鳥張開火紅的羽翼,仰天長鳴一聲,聲音哀痛凄厲,他向着夢樞猛撲過去,夢樞擡手格擋,然這只羅剎鳥卻只是從他頭頂掠過,并未傷到他。

那鳥出去後沒有立刻離去,反而在忘憂宮外盤旋了良久。

終于,他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這大概,是他此生能看到他的最後一眼了。

殿下,你忘了我,以後我也要忘了你了。

夢樞怎麽可能任由他這樣來去自由,只是他術法還沒來得及使出來,就被身邊的司泉攔下,于是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星如遠去,他瞪着身邊的司泉,問他:“那是魔界的羅剎鳥,你攔着我幹什麽啊?”

司泉垂下眼眸,沒有解釋,只說:“先看看風淵現在怎麽樣。”

夢樞眼見這追不上那只羅剎鳥了,也只能依着司泉所說,嘆了口氣提起地上還現在夢障中的習谷,走到床邊,看了一眼床上的風淵,訝然道:“他的心魔好像沒有了,是習谷幫他了了這段因果嗎?不過他胸口破得這麽大的口子是怎麽回事?”

司泉上神站在一旁,看着風淵胸口處猙獰的傷口,沒有言語。

暖池旁水流淙淙,巨大的雲母屏風上迎着琉璃宮燈淺淺的影子,華美的孔雀仰着頭不知在看向何出,外面忽起一陣狂風,搖得殿外的迷毂樹嘩啦啦的響,又吹折了樹下幾支杜衡草,那香氣極冷、極淡。

星如飛翔在九重天上,長長的尾羽仿佛一道流光散射而下,翻湧的浮雲映着長日,千桃園的桃花在狂風中謝去大半。

他今日剖了上神的心。

等到那位掌管天界律法的上神醒來後,想來還是像從前一樣,要依着天律處置了他,這一次他不是要去無情海,便是該堕了九幽,或許,該魂飛魄散才是。

他撐不下去了,也不想再疼了,他這一生的快樂,好似都已經耗盡了。

他寧願忘了所有後,再來承受他給的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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