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頭頂的那束光漸漸散了,天地陷入一片昏暗當中,石柱上經幡落了下來,上面刻寫的經文歸于黯淡之中,有風輕輕地出來,掠過這一片茫茫平原,風中帶着一點九重天上那杜衡草被曬焦的苦香,和婆羅花的冷香。
“我的星如……”他這樣叫了一聲,四周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他再也沒有更多的力氣,他只能走到這一步了。
他已經沒有他的星如了。
他坐在地上,仰着頭看着頭頂露出的那一方光亮,他像是陷入在這口天井當中,永生永世被囚禁于此,永不得出,身上血肉也會在那漫漫年月裏,腐化成一具枯骨,散成煙沙,與他的星如一樣,從此消散在這天地之間。
這樣,應當也是一樁幸事。
他看了那天很久,想起在北疆的那一年,有些昏暗的軍帳裏,星如仰着兇巴巴的小臉威脅他,若是有一天自己再不要他了,他就把他的心給剖出來。
他那樣愛着他,愛到恨不得将一身的骨血都揉碎了全部融于他的身體中,他以為他永遠不會再有那樣的一天。
然天意便是如此,他不再記得他,他終究還是不要他了。
于是,他的星如也親手了斷了這樁因果。
心髒仍在胸腔中跳動着,卻又在某一刻忽然停止。
有些淚水在那裏凝成了一灣苦澀的湖泊。
風勢漸漸大了一些,石柱上的經幡仍舊靜止在那裏,天空上的烏雲消散,些許陽光灑落進來。
這是新的一日。
很久很久以後,劍梧來到這忘塵雷陣中,走到他的面前,他低着頭看着眼前的風淵,沉聲與他說道:“風淵,你犯了天律了。”
風淵依舊仰頭望着頭頂的這一方小小的光亮,聽聞這話也沒有太大的反應,他渾身濕透,像是落進了血河裏,身上的血腥味濃烈得仿佛可以彌散在整片忘塵雷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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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梧見他修為已沒了大半,繼續說道:“我本該給你用上箍仙鎖,如今你已經這樣,倒也不用了。”
箍仙鎖是為了防止憶起前塵往事的仙君們心神激蕩之下到人間做出擾亂輪回之事來,這麽多年來還從來沒有使用過,畢竟在此之前,還沒有哪位仙君敢進到忘塵雷陣中。
且這天界衆仙之中,能夠這樣入了忘塵雷陣中憶起前塵往事後還留着一條命出來,大概只有他了。
只是他如今這般,有沒有箍仙鎖也無甚區別。
“回去吧,風淵。”劍梧這樣說道。
風淵沉默許久,輕輕說了一句:“我再看他一會兒。”
劍梧不知他在這裏還能看到什麽,他擡起手揮散頭頂雷雲,霎那間日光如同滔滔江河奔湧而下,灑遍忘塵雷陣中每一處角落,劍梧轉身離去了。
而他的那一處小小天井已經不在了,風淵手掌撐在地上,搖搖晃晃起身,踉跄了一步,也不曾倒下,只是從袍角還在滴答滴答落着血,淅淅瀝瀝随他走了一路,他這張臉蒼白如紙,無一血色。
他走出很遠後,又回頭望了一眼,雷陣中五彩經幡飄轉,飒飒而起。
若他的星如還在,他會與自己說些什麽呢?
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九重天上今日無風,滿月橋下的楊花都已落盡,千桃園中殘紅鋪了一地,松舟仙君從夢中醒來,卻從夢樞上神口中得知星如已經跳了登仙臺,魂魄散盡,他趴在樹上大哭了一場。
那位從無情海上來的星如仙君再也沒有了,于天界而言好似并無什麽影響。
夢樞來到忘憂宮中,見到風淵坐在床邊,手中翻開一卷書冊,神色間竟還有幾分難得的溫柔,他雪白的袍子上染了些鮮紅的血,像是落了幾朵凜冽寒梅,夢樞在旁看了良久,對他說:“風淵,你有些不像你了。”
風淵不曾說話,只是放下書,仰起頭看着那畫上的小鳥,他那時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畫了這樣一只鳥,如今一切明了,一切至了終局。
夢樞已經從劍梧那裏得知他闖了忘塵雷陣,再見他這樣,便什麽都明白了,他問他:“你記起他了?”
風淵終于應了一聲:“是。”
夢樞望了他半晌,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從前沒有記起他,為了他都能夠闖進忘塵雷陣中,廢了大半修為,差點落了個和那位星如仙君同樣的下場,如今記起了他,他又該如何呢?
夢樞有些不敢再想下去。
他之前勸風淵忘了,如今這樣,想來他便是說再多的話也沒用了。
直到那緣分了了,他方找回了他。
他晚了半步,只晚了那半步,随後便晚了此後的餘生。
緣分淺薄,原來是這樣淺薄的。
夢樞也時常埋怨自己,那時他見風淵從無情海中帶了習谷上來,便也以為風淵的這段緣是與習谷有關,倒是那位月臨仙君看出了這段緣分,卻被風淵自己親手了結了。
此話,他已不能再對風淵說出來了。
風淵身上修為耗去大半,一時半刻恢複不了,他在忘憂宮中枯坐了幾日,總想着某一日他的星如還能夠再回到他的身邊來,可星如再也沒來。
九重天上的天氣一日比一日的好,南風和煦,飄花如雨,他來到太玄池畔,擡起手來,水浪便高高而起,從這滔天波濤中,一顆天音珠落于他的掌心之中,表面盈着潤光,倒映着他蒼白的面容。
他想起那一日,因星如闖了長秋宮開了天命文書,他灑了一把天音珠扔進太玄池,罰他進了池中撈珠子。
他的星如那麽不喜歡水,他怎麽會舍得逼着他跳了下去呢?
有些其他的畫面從他的腦中閃過,那時星如站在天命文書前,胸口淌着血,看着自己,神色有些哀傷。
他用了心頭血,他在上面看了什麽?
是不是那時候他便知道是自己了。
是不是他待他太不好了,所以他才會跳下了登仙臺,再也不要他了。
他輕視他,捉弄他,總以為以後日子還長,他會一直在這裏的。
但其實只是那麽短短的一個眨眼,他便不在了。
星如在登仙臺上面的時候,究竟想了什麽。
夢樞與司泉來忘憂宮看過他幾次,見他總是靜靜坐在長案前,手中執着一支筆,卻是久久都沒有落下。
恍惚間,風淵聽見有人在他耳邊叫了一聲殿下,他擡起頭來,向着四周看了一眼,過了很久以後,才會想起來此處不是人間,而他的星如也不在了。
他放下手中細長的毛筆,起身出了忘憂宮,來到淩霄宮,找到劍梧,對他道:“我想去一趟人間。”
劍梧沒有應聲,風淵又道了一句:“把箍仙鎖給我吧。”
見他這樣,劍梧亦有些唏噓,他問風淵:“風淵,你何必如此呢?”
何必如此呢?
窗外有佛桑花從枝頭飄然落下,淩霄宮中月光花花開如雪,暗香浮動,風淵擡頭看了他一眼,問他:“你歷劫時,可有什麽不能忘懷之事?”
劍梧如同往日一般,神色冷漠,聲音清冷像是冬日檐前的落雪,他對風淵說:“前塵往事,應皆付雲煙。”
風淵慘然笑了一聲,如今劍梧這樣,不就是當日他的模樣。
就像那晚在紫微宮中,他的星如跑來問他,自己是不是欠了他一樁情債。
他那時是怎麽與他說的,他說下凡歷劫的數十年,于他而言不過是浮生須臾的一夢。
夢中如何,夢醒之後就該全部忘卻。
浮生須臾的一夢啊……
若他那時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場夢,他倒是寧願沉浸在那場夢中,永遠都不要醒來。
劍梧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你現在的修為,箍仙鎖倒也不必了。”
風淵知道他允了這事,神色淡淡說了一句:“多謝了。”
此時人間正是冬季,前些日子下了一場大雪,上鹿丘被積雪覆蓋,日光映在上面,落出一點彩色的光暈,寒鴉站在枯黑的枝頭上,迎風叫了兩聲。
他走在這茫茫平原上,白色的巨石掩藏在雪中,上面結出一層薄冰,他緩緩走着,想着那些年星如在這裏都做過什麽。
前方路口處有一座廟宇,立在殘雪之上,建得有些簡陋,多年未有人來修葺,廟頂的磚瓦已落了許多下來,一場六月的大雨就能使它倒塌。
風淵停下腳步,看了許久,心中莫名有些難過,他找了一位過路的人,問她:“這是什麽廟?”
大娘看了他一眼,見他衣着華貴,奇怪怎會來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口中答道:“這是太子廟。”
他便又問:“裏面供奉的哪位太子?”
“不是供奉,是祈福,”大娘笑了笑,往身後看了一眼,将額前的一縷發絲捋到耳後,有些惋惜地說,“可惜現在已經不太靈了,聽我爺爺說,在一百多年前吧,那時候清和太子入了伽藍塔中為萬民祈福,便有人為他建了這座廟,是為太子殿下祈福的,若是能在祈福的時候見到一只火紅的小鳥,就能實現心中的一樁心願。”
風淵望着那廟,似已出了神兒,大娘嘆了一口氣,繼續道:“說起來,後來上鹿丘燒了一場大火,那只小紅鳥就再也沒有出現了。”
他怔在原地,冰冷的風攜着漫天的風雪從四面八方湧來,他如同已經死去般被封印在這片冰雪之中。
自他卸下身上天君之責後,這片天地便已不需要他了,他的星如現在孤零零的一個人走了。
他該陪着他的星如消散于此間才是。
化作風,化作雨,化作天地間的一花一木。
生生世世,再不分開。
大娘問他:“你來這兒是要找什麽人的嗎?”
風淵伸出手,一點被風吹落的殘雪落在他的掌心,他笑了笑,一如百年前的模樣,他對她說:“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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