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若是可以的話,夢樞倒是想幫風淵去那幻海深處将取下帝女桑的果實來,他自從這天地間誕生至今,從沒有大悲或是大喜過,他這樣的人,即使到了幻海底下,也不會遇到有太難過的事。
只是帝女桑的果實與他接下來牽扯出的紅線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除了風淵自己,誰也不能替他。
冷風從天河盡頭瑟瑟而起,登仙臺上煙雲如濤,金色的巨龍盤踞在石柱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臺上一切,風淵的手指上又閃爍起微渺神光。
夢樞低頭看了一眼,那神光中映着那位星如仙君的面容,他坐在床上有些出神的模樣,身後的背景應是在忘憂宮中,也不知道風淵什麽時候留下的這麽一段片景。
從前他誤以為風淵與習谷該有一段緣分,對那位星如仙君總是帶了幾分偏見。
如今再想來,那位小仙君明明記得所有,也知道了所有,卻看着風淵為習谷辦了師徒大典,看着他将唯一一顆醒夢果送到習谷,看着風淵斷開與他之間那微薄的緣分,他那時心底又是在想什麽呢?
自己因埋怨他,故而常會在紫微宮裏灑了些瓜子皮戲弄他,星如仙君倒是好脾氣,從不曾發怒于他,只是默默拿着笤帚将那些瓜子皮全部清掃幹淨,又或者有時候他懶得活動,便用法力将那些東西碾成塵埃,讓他們随風飄去。
夢樞忽覺得嗓子有些幹澀,他雖不愛慕那位小仙君,卻也終于有些明白風淵此時的痛苦了。
許久後,他呼了一口氣,日頭釘在西邊的天空上,他們的影子落在身後的石階上,拉得很長,一直到石階底下,他擡起手拍了拍風淵的肩膀:“若是真想去無情海,你先把修為恢複了吧。”
風淵沒有作聲,只是望着茫茫的登仙臺下。
夢樞能說的都已經說盡了,再待下去他也勸說不了什麽,他起了身,離開登仙臺,沿着天河往回走去,若他此時回頭往登仙臺上回望一眼,便會發現那裏已沒了風淵的身影。
風淵又來到了登仙臺下,自那日之後,這裏早已沒有了獻夢鈎,金色的神光在雲層間明滅,将他的影子亦投在這些雲層之上,風輕輕吹來,這裏難得的平靜。
他伸出手,停在半空中,掌心朝上,手指微微張開,等了許久。
并沒有人來。
夢樞說的不錯,仙人跳了登仙臺即便神魂不穩,也該留下一二痕跡來。
可他從不曾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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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的星如還能再回來嗎?
他的星如會在哪裏呢?
天界下起雨來,細細的雨絲滴落在天河之中,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打濕了一叢的杜衡草,千桃園的桃花謝了多日,此時結了些翠綠的果子,在雨中頂着幾滴雨水晃頭。
風淵前幾日剛跳了登仙臺,後又入了忘塵雷陣,若是這般直接再在去了幻海深處,他們也不用等他再從無情海回來,可以在以後的每年這一日,給他在無情海燒一炷香,就算作祭奠了。
夢樞來紫微宮看了他一眼,見他還不算糊塗得太厲害,也明白自己這般去了幻海也是送死,他并不怕死,只是他需要将抓住了這最後一顆稻草,才知道自己該不該死去。
風淵嫌閉關太慢,幹脆從夢樞那裏拿了些丹藥,也不挑選,全部用了。
夢樞看了頗有些心疼,不知是心疼那些丹藥,還是心疼風淵這般糟踐自己的身體。
他這麽胡來,最後倒也将自己的修為恢複了五成,可這五成又有幾分實幾分虛,就不得知了。
司泉與劍梧來看過他幾次,什麽話也沒說,誰能想到曾經的天地共主,有一日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妖怪,将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司泉偶爾會擡頭望着靈犀宮的菩提樹,笑上半天。
夢樞仍舊是放心不下他,可也攔不住他了,能做的只是陪着風淵一起到了無情海,他心中明白,若這一次還找不到那位星如仙君,怕是風淵真的要歸于這片天地了。
他到底在怎樣,記着那位星如仙君呢?
情愛這種東西,果真傷人。
他想起自己前些年自己到人間的時候,聽了一出戲,其中有一句他記了多年,至今也不曾忘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不過如此罷了。
夢樞嘆了一口氣,只願自己永不受這情愛的折磨。
無情海中,每當夜晚降臨,幻海之霧便日複一日地從天盡頭彌散開來,衆生陷入夢障,星如就是在這個地方過了百年。
百年之後,他終于結束這段漫長的苦刑。
然後,他落了登仙臺。
是因為在仙界,比在無情海更加不可忍受嗎?
風淵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那傷口本來已經快要愈合,前幾日又無故裂開,不疼,只是覺得苦。
夢樞在旁道:“剩下的這些路,你得自己過去,帝女桑在幻海底下究竟是什麽樣的我也不清楚,你要自己小心一些。”
關于帝女桑的傳說倒是有一些的,可真真假假無人得知,沒有人會故意跑到那裏去,體驗這人世間最痛苦的往事。
風淵神色淡淡,倒有些往日的模樣,他對夢樞說:“多謝了。”
夢樞望着他,沒有再說話。
天空陰沉,幻海之上飄蕩着終年卻不會消散的薄霧,浪濤翻卷又如雪般消散,風淵踏入海中,他走得不快,卻在頃刻間被冰冷的海水淹沒到頭頂,消失于夢樞的眼中。
那一次在九幽境中,他便曾如今日這般,被永恒地塵封在無垠的海水之下。
他亦開始明白,九幽境中的他為什麽會用那樣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終究遲了許多年。
四處一片黑暗,風淵擡手,撐起一方閃電般的光亮,他的身影在海水中漂游,因水中也含着帝女桑的氣息,故而周圍幻象迷離,有些是他,有些是星如的。
他行得極快,不過片刻便來到幻海的深處,帝女桑在此處挺拔聳立,枝葉繁茂,郁郁蔥蔥,如華蓋一般高高撐起,四周卻是寸草不生,只落着五色華光的屏障。
風淵站在屏障之外,冰冷海水的将他周身包裹,帝女桑的枝頭生出些許花苞,還未綻放。
他收起指尖的神光,擡步踏入這片荒蕪的土地上,耳邊叮咚一聲脆響,屏障剎那間如琉璃般破裂,華光璀璨,如日月般耀眼,有女子缥缈的吟誦聲在耳邊回蕩不休,數萬年的光景在他眼前,從天地之初至他卸下身上天君之責的那一日,風淵仿佛沒有看到一般,向着那帝女桑繼續走去。
畫面流轉,又過了些許年月,他坐在長秋宮的長案前,單手支頤,與夢樞漫不經心地商議着他歷劫一事,幾個日月過去,他便這樣來到人間,成為大胤的太子殿下。
他遇見星如,又離開他。
熙明十六年,姬淮舟死于伽藍塔中,可這畫面并未随他回到天上,他在這上面又看到了星如。
風淵甚至有些安慰地想着,這帝女桑的幻境其實不錯,至少能讓他再見到他。
他看着星如闖進皇宮中了埋伏,看着他在國師面前嚎啕大哭,最後是他坐在上鹿丘上,精心挑選了最好看的一根尾羽,拔了下來,為他放了一場盛大的煙火。
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七十六年啊,他不知道他的殿下早已死去,就那樣坐在上鹿丘上,每到暮色沉沉時,拔下一根翎羽,放一場煙火。
風淵終于知道他這一身翎羽究竟是如何沒有的。
卻在多年後第一眼看到他的原形時,嫌棄他這樣有些醜陋。
一直到嘉平六年,臘月十五。
那一日,也該是姬淮舟的生辰。
星如看起來比往日高興不少,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意,他為自己換了一身好看的新衣,把長長的頭發整齊地束在腦後,還插了一根白玉的簪子,他在等着與他的殿下重逢。
他仍不知曉,他的殿下早已不在了。
帝女桑枝葉翻轉,有淺色光華在纏繞着樹幹向上攀沿,它輕輕抖動葉子,便有細細的紅色枝條垂下,像是挂着一樹的紅綢,天地在霎那間變了模樣,風淵就這樣來到了百年前的伽藍塔下,親眼看着星如為破開伽藍塔的禁制,将一身翎羽全部燒光,那火勢浩大,從上鹿丘一直連綿到伽藍塔下。
他隐約知道要發生什麽,卻被禁锢在原地,看着這一切,無能為力。
星如随着那火來到那伽藍塔下,他終究沒能見到他的殿下。
他呆愣在原地,聽着癞頭和尚說着他早已不在,又從那和尚的手中接過那僅剩下的一點淤骨,哭笑了半日後,猛地仰起頭将那淤骨盡數吞入了口中,然後以無根之火燃遍了整個上鹿丘。
佛塔倒,鏡湖枯,萬物凋敗,付之一炬。
“該罰入無情海,受刑百年。”許久後,有冰冷的聲音從天外響起。
星如坐在伽藍塔下,天地一片寂靜,好像所有的聲音都被一只巨大的怪物侵吞了進去,天空落下雨來,他便倒下身去,眼中有血淌下。
風淵終于在這一刻破開了周身的禁锢,他踉跄着來到星如的身邊,跪倒地上,顫抖着的手從他冰涼的臉龐上拂過,他叫着他:“星如……”
那些雨水落在他的身上,如同從高空中墜落的刀刃,将他皮肉盡碎。
轟隆雷聲從天邊乍的響起,有電光踏雨而來,狠劈在他的背上,當年是他的那一縷神魂擋了這數道天雷,如今這雷再次落到他的身上,他一口血猛地吐了出來。
他并不為這些疼痛難過,他難過的是,他的星如也曾經歷了這樣的苦難。
他把星如抱在懷裏,低下頭,吻了吻他的眼睛。
“我的星如啊……”
他終于知道了嘉平六年這一樁舊事的始末。
他曾願他的星如歲歲康健,常展歡顏。
可最終,星如因為他,受了這世間所有的苦難。
他一無所知。
“星如……”他從地上抱起他,哄着他,“我回來了,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星如聽不到,他雪白的衣裳染了鮮紅的血,兩只眼睛空茫茫地望着天空,不知在想着什麽。
風淵抱着他,從伽藍塔下沿着那條小路緩緩行走着,鏡湖的扶桑樹在風中搖曳着光禿禿的枝條,金色日光穿過厚厚的雲層,傾瀉了一地的溫暖光輝,他輕輕地說着:“我們回家吧,星如,我在院子外面又種了一棵梧桐,還栽了許多你喜歡的葡萄。”
“之前是騙你的,你那些買回來的小玩意我也都留着,就在書房的櫃子裏面。”
“還有,我在伽藍塔裏用木頭雕了個小人,很像你,還剩了一點沒有做完。”
“我其實也很喜歡星如到我的夢裏來。”
“我不知道……”
“對不起,星如……”
……
他聲音哽咽,喉嚨間像是塞滿了苦澀的黃連,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了。
他其實什麽都做不了,如同當年那個已經死去的姬淮舟一般。
帝女桑翠綠的枝葉緩緩伸展,紅色的果實在黑暗中散發誘人的光澤,枝頭的花苞窸窸窣窣悄然綻放。
香氣襲人,花開如血。
他每走一步,這場雨便又下了一場。
他仿佛走了千千萬萬年,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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