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虛假的幸福

韓墨所在的這處房子是個大約80平米、兩室一廳的大屋，屋裏原先住着兩女六男八個人，加上新來的喬陽就有九個。這裏的人管這樣的傳銷小窩點叫做“家”，蔡子傑是這個家的“家長”，其他人是“家人”。

韓墨把喬陽的行李拎進屋子，兔兔跟在他們身後，向喬陽他言簡意赅地介紹了情況：

“家”說白了就是新騙子訓練營，剛加入傳銷組織的人都會被分配到自己上線所在的家裏接受進一步“思想教育”，學習必要的“技能培訓”。

在蔡子傑掌管的這個家裏，所有的人都跟他有直接或間接的被領導關系。其中，孫長明、顧德和韓墨是被他直接領導的。

孫長明是D級，他手下有個叫馬聰聰的年輕E級姑娘住在這個家中，其他的下屬則住在其他家裏。

顧德也是D級，他手下的E級也在其他家裏。

韓墨是新晉升的C級，他手下有兩個D級，分別是兔兔以及一個叫秦茂的男人，兔兔喬陽已經認識了，秦茂則是個面相憨厚、渾身上下寫滿“窩囊”的中年人。兔兔手下的E級名叫朱先，是個戴着金絲框眼鏡、白皙瘦削、長相斯文的年輕男人；喬陽則被分配到了秦茂手下。

至于房間分配，馬聰聰和兔兔兩個女孩晚上睡最小的卧室，蔡子傑和顧德、秦茂睡在大卧室，剩下的所有男人都在餐廳打地鋪。每個人都要負責自己所睡房間的衛生，并且按照值日表清理公用客廳的地面、做飯、洗廁所……

喬陽大概了解了情況，就從聞到了廚房傳來的飯菜香。餐廳裏的餐桌擺了起來，桌子上擺着□□道菜，竟有五六道都帶葷腥。

“慶功宴開始啦，有很多好吃的呢！”兔兔歡呼一聲，拽着喬陽先到餐廳落座。韓墨很快跟上，手裏拿着一大袋不知從哪拿出來的小點心和瓜子，在衆人的歡呼聲中放在桌子上供人取食。

大門傳來開門的聲音，蔡子傑帶着顧德來了。他的電話不停響，其他幾個傳銷窩點的“家長”紛紛打電話找韓墨和喬陽，恭喜前者用最快的速度晉升為C級，歡迎後者加入他們的大家庭……

整個餐廳充斥着飯菜的香味、人們的說笑聲和歌聲，電話裏都是熱情洋溢的歡迎和表揚，喬陽拿着手機站在牆邊，轉臉看着這一切，不知怎麽就松了口氣。他已經很多天沒有吃到葷腥，很多天沒有見過人類發自內心的笑容，很多天沒有聽到冷嘲熱諷以外的話了……享受着眼前的一切，他不禁感慨，能加入這個組織真的是太……

這時，他注意到原本笑着吃瓜子、跟人聊天的韓墨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中包含的嚴厲和譏諷，好像兜頭一盆涼水撲面而來，戳破了所有粉飾精致的虛僞，令喬陽驟然清醒。

他挺直脊背，重新打量四周才意識到，所謂葷腥不過是雞肝鳳爪之類的廉價肉材，所謂零食也不過都是不知從哪個小超市批發的三無産品，人們臉上是過渡釋放的喜悅、顯然是極度壓抑後的反彈……

喬陽的背後再次爬滿冷汗，他意識到，現在的處境竟然比上午跟蔡子傑對峙時更加危險。加入傳銷組織并不是洗腦的結束，正相反是真正的開始。

先抑後揚的生活環境和人際壓力很容易讓人降低對生活水準的要求……傳銷組織的人對于剛上鈎的受騙者，往往用語言暴力粉碎對方的尊嚴；用群體智慧對抗受騙者的單一智慧（玩各種小游戲），粉碎對方的自信心。最終，當受騙者從一個極端病态的“辦事處”來到一個相對正常的“家”中，就很容易被“溫馨”的家庭環境感染，産生“身邊的人都真誠親切，能加入這個組織真是太好了”的錯覺，就像剛才的喬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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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陽這種別有目的、全神戒備、只在“辦事處”呆了4天的聰明人尚且如此，普通人中招被洗腦就更不稀奇。喬陽暗暗慶幸韓墨剛才給自己的眼神提醒，又震驚于韓墨的清醒——他已經在這傳銷組織裏呆了近三個月啊，是怎麽始終保持理智和冷靜的？

“喬陽，感覺怎麽樣？”孫長明離開桌邊，走過來笑嘻嘻問。

喬陽立刻把自己調整到演戲mode，演技全開地露出輕松幸福的笑容：“很溫馨，回家的感覺……來這邊這麽多天，終于能放松一下了。”

孫長明滿意地點頭。

一頓慶功宴吃到11點，蔡子傑終于宣布狂歡結束，所有人都該洗澡睡覺了。

喬陽洗澡仍然跟孫長明一組，睡覺時卻終于得償所願，睡到韓墨旁邊。他蜷縮在薄薄的被子裏，一點一點向韓墨靠近，把手從接壤的被子下伸進韓墨的被窩，摸索着抓住了韓墨的手。韓墨的手骨骼勻稱、皮膚光滑，喬陽抓住時，感覺就像是抓住了一塊上好的羊脂玉……更令他欣喜的是，這塊“羊脂玉”第一時間給了反應，韓墨回握住喬陽的手，還力道适中地緊了緊手指。

喬陽藏在被子裏的嘴唇微微勾起一些，身體徹底放松、終于感覺到發自內心的愉悅：韓墨認可了我的舉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韓墨所期望的……這樣一來，我距韓墨潛伏的真相便又近了一些。

次日，喬陽正式開始了作為傳銷組織一員的生活：

早上7點起床，8點前的時間安排跟“辦事處”時一樣，起床、晨讀、洗漱、早會、早飯、游戲，8點後的運作時間不再固定是聽人被網絡銷售的規則，而是根據不同人的“技能水平”進行不同的培訓。

午飯、午休過後，14點開始的學習時間相對自由、往往摻雜游戲成分。

晚餐、晚會後，是集體娛樂時間，也是組織成員跟家人聯系、對外撒網的時間。

這段時間，蔡子傑和韓墨呆在女生睡的小卧室裏，挨個喊人進去打電話，并且指導人們跟朋友、同學、同事聯系。

其他人則呆在餐廳裏，餐廳的地鋪鋪上，照明燈關掉，只留一盞小夜燈插在插座上，燈光昏暗得讓大家看不太清彼此的表情。所有人都換上睡衣坐在地鋪上聊天玩鬧，一直到晚上9點左右，按順序洗澡，10點上床睡覺……日複一日，極其規律，極其枯燥。

喬陽的博聞強識在枯燥的日子裏給衆人帶來了一點刺激。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部分略微涉及到傳銷組織能忽悠到人的真相，一種虛假的“心理滿足感”

不少人都是不敢退出“佯裝”加入，結果莫名其妙就産生了歸屬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