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月的雪下了半月,姚懷遠也跟着在府內躲了半月。
半月可以發生很多事。譬如宮中的陳太醫被滿門抄斬,譬如永寧的扈家因謀害君主被流放塞外,又譬如原是儲君的三皇女搖身一變成了永王,又譬如君王最疼愛的幺妹含王在親姊返都後,即大鬧了永王府……
總之,敦化元年的一月,君王的隐疾以摧枯拉朽地的态勢拽着祈王朝向前踉跄了幾步,連帶着不少人跟着跌了跟頭。
除過幾個舊時與永王有仇怨的臣子上吊自缢,世家位子跌得最快的便是京都儲府。與那幾位自缢的不同,儲家二位大人皆是主動辭官,并未驚動上主。
敦化元年二月許是個好兆頭。
至少于儲家如是。
火紅的緞子延綿十裏,儲府名噪一時的二小姐嫁與了顧家長子顧源。
雖說官女嫁商戶非是祈朝主流,但因顧家長子身家多金,也引得京都衆貴女一陣豔羨。
端居到顧府,姚懷遠被顧家新郎官尊到了上座。
擱滿銅錢的折扇不離手,姚懷遠輕而易舉地認出了眼前這穿紅衣的男子就是那日在茶舍中遇到的貴公子。
“明相可要好好品品顧某府上的茶!”
拱手拉儲雪衣與姚懷遠一拜,顧源雄姿英發。
“顧公子客氣……”
還禮同儲庭芳一同四處走動,姚懷遠微微驚訝,她想不透儲家如何能給自己的女兒尋到這般好的夫家。
“明相想說什麽不妨直言。”瞧出姚懷遠口中有話,儲庭芳帶着姚懷遠往偏處走。自是從身旁君王口中知曉了自己長女無礙,她也跟着雪衣那丫頭對其感恩戴德。
“嗯……”由是良玉早在其母面前卸了姚懷遠的底,姚懷遠糾結片刻,低聲道,“不知儲老如何替雪衣選的夫家?”
“明相以為儲家女兒難嫁?”儲庭芳傲氣地挑挑眉,“老身自認此生沒做多少出挑事。但老身以為,老身這兩個女兒都養得不錯。至少,不必其他世家的女兒差。”
“那何不娶夫?”姚懷遠駐足。
儲庭芳回頭:“明相以為呢?”
“這……”被儲庭芳眼中的精光瞧得無地自容,姚懷遠尴尬道,“鳶只是問雪衣。”
“雪衣那丫頭自是娶夫好。但雪衣那丫頭的婚事是良玉那丫頭定下的。良玉那丫頭打小便心眼多,舊時從軍前,便與雪衣那丫頭說好,若是她日後成了将軍,雪衣那丫頭便得學會斂財……後來,雪衣丫頭沒斂財的天分,便只好應了她親姊的話,嫁了個商戶……老身這般說,明相可是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
儲庭芳一邊答,一邊收回落到姚懷遠身上的視線,将自己的雙掌來回翻看:“老身寫了半輩子折子,老身的娘親也寫了半輩子。老身以為老身的女兒也能寫半輩子……誰曾想,她竟是嫁了個商戶……”
“懷遠懂了。”
起步跟在儲庭芳身後,姚懷遠被儲庭芳佝偻的背吸引。
儲庭芳的背似乎是被她與良玉阿姊二人壓彎的。
若是她不喜歡良玉阿姊,良玉阿姊也不喜歡她,那諸事結果不過是她死在祈山頂上,良玉阿姊受念安重用。
可她喜歡良玉阿姊,阿姊也喜歡她,那這世間些許難事便落到儲庭芳背上了。
“明相可是愧疚了?明相不必愧疚。”緩步等姚懷遠走到身側,儲庭芳碎碎叨叨言,“良玉那丫頭心眼死,又将性命看得輕。如不是有人像牽風筝一樣牽住她的心魄,她許是早死在沙場上了……如今,這丫頭的棺椁已經入了皇陵,老身這當娘的也就單單指望着能多看她幾回……明相若是不嫌棄,抽空與老身一同去皇陵瞧瞧也好……”
“陛下不是還沒醒麽?”驢唇不對馬嘴地答話,姚懷遠緊了緊手中的玉佩。
這塊送了還,還了又送的玉佩終還是在她手上。
“莫要憂懼進不了宮……陛下遷棺椁時就給老身留了旨意。”含笑握住姚懷遠的手,儲庭芳道,“舊人言,娘家人瞧女婿,越瞧越中意……老身只覺,明相氣色愈發好了!”
“儲老……”姚懷遠面頰發燙。
“還叫儲老?”眯眼望着姚懷遠手間玉佩的系繩,儲庭芳慢慢道,“在雪衣的好日子裏,明相便改個口吧!”
“改口?”姚懷遠詫異地看向儲庭芳。
儲庭芳冷哼一聲,道:“還不喚‘娘’?”
“娘?”姚懷遠微微發愣。
儲庭芳卻面不改色的應了聲:“哎!這聲‘娘’叫的好,以後明府便是我儲家的靠山了……既是靠山,為娘的也多和你說幾件良玉那丫頭小時幹過的蠢事……明相知曉,這世上再聰明的丫頭也有犯蠢的時候……”
“是嗎?”捂嘴偷笑着儲良玉三四歲時,曾為了曬書,便抱着書卷在日頭下站了三四個時辰,姚懷遠溫聲道,“想不到,良玉阿姊還有那般懵懂的時候。”
“那是你不知道她十來歲時的事……”
眯眼與姚懷遠說着儲良玉的舊事,儲庭芳只覺心頭暢快了許多。
似乎喜歡上君王也不錯,特別是這君王性子特好。
……
儲府的婚事辦妥,走販便知顧家又貼上一大戶。
原說儲家衰落礙着顧家發達,誰知眨眼功夫,儲府的老夫人就認了明相做了幹女兒。
當着衆人唏噓顧家好運時,宮中又傳來了大消息——明相封王了。
消息傳到明府,姚懷遠如當頭一棒。
若是她被封王,那只有一種可能,即念安掌權了。
憂心念安待儲良玉不善,姚懷遠憤懑不過,便連夜登樓,當風飲酒,翌日即病倒了。
所謂病來如山倒,輾轉床榻奄奄一息之際,姚懷遠只覺心智通透的厲害。
或是不病便難知自己與宮人那人的羁絆有多深,自是染病,姚懷遠便夜夜遇儲良玉入夢。
或病或怨或泣或嘆……
囫囵着過了半月,姚懷遠只覺眼前全是儲良玉的影子。
“阿姊……”
抓着榻旁手亂喊,姚懷遠不願夢醒,也不願睜眼去看。或是依着重病這根浮木,她便能翩跹至祈殿與宮中那人相伴。
“阿遠!阿遠!”
喑啞的聲音引得姚懷遠呼吸不穩。
這是誰的聲音?是良玉阿姊麽?她怎麽從宮中脫了身?
緊緊拽住混沌中抓住的手,姚懷遠低呼:“別走!別走!”
榻邊人輕和:“不走,不走……孤的阿遠,你且睜眼看看!”
“看?”無意識地與榻邊人答話,姚懷遠道,“不能睜眼,一睜眼,便什麽都不見了……不見了……阿姊在宮裏……懷遠見不到……見不到……”
“既是知道有人在宮裏……阿遠怎麽忍心就這麽睡着?若是宮中人等不到阿遠去見她,阿遠豈不是會抱憾終身?”
榻邊人輕輕地說着,姚懷遠胡鬧着聽。
待到榻邊人說到了“死”,姚懷遠如當頭一喝,忽地坐起了身。
“阿遠!”見睡了小半月的人終是坐了起來,儲良玉喜極而泣。
姚懷遠卻茫然地扶上眼前那張略顯消瘦的臉:“這是夢麽?怎會瘦了這般多?可是念安為難你了?……”
“這般多話,阿遠想讓良玉如何答?”緊緊抱着失而複得的女子,儲良玉喃喃道,“阿遠,你可知你差點醒不過來了!禦醫都言你沒救了……”
“怎會沒救了?不過是場小小的風寒……”下意識去摸自己脖子上的玉佩,姚懷遠意識糊塗的厲害。
“這卻是良玉的錯。良玉不該讓嫣兒來看你。”儲良玉自責,“若是她不前來,阿遠不會睡這般久。”
“嫣兒?”姚懷遠神智清楚了幾分。
待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正是日日思慕的儲良玉,視線便又模糊了。
“阿遠……怎麽哭了?可是難受?”擡袖抹着姚懷遠眼角的淚珠,儲良玉低聲道,“阿遠,莫哭了,良玉也不知嫣兒來了會與你下毒……良玉只是期望她能帶些與阿遠有關的消息來宮裏……”
“阿姊,不關嫣兒的事。懷遠只是高興,高興睜眼就能看到阿姊……”姚懷遠呢喃,“阿姊不知道,懷遠在夢裏看到阿姊好多次……可每次,只要懷遠一伸手,阿姊便消失了……”
“那些都是假的……真的不會消失……”拉着姚懷遠的手徘徊在自己臉上,儲良玉慎重道,“阿遠,再給良玉三個月,良玉會把這江山還與阿遠。”
“三個月?”似是被“江山”二字驚醒,姚懷遠攀上儲良玉的肩頭,笑中帶淚道,“若是有阿姊,要什麽江山……”
“傻丫頭!說什麽胡話!有了阿姊,才更該要江山……若是沒了江山,阿姊豈不是要跟着阿遠受苦?阿遠怎麽忍心讓阿姊受苦呢?”回抱住姚懷遠,儲良玉望着姚懷遠脖頸上的紅繩眯眯眼,“阿遠的東西就是阿遠的。除非阿遠不要了,否則,何人都不能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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