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一百二十一回

長夜寂寥如斯, 粉牆斑駁, 露出裏面青灰色的磚石,偶爾會看見牆上有幾個窟窿,黑洞洞的,順着窟窿可以看見門外大街上的情形。打更的鑼聲傳得極遠,原是習慣了的聲響在此時卻饒得人不得安眠。

趙氏這代的家主趙子衡, 年二十八歲, 他一手扶着這曾經極盡奢華的粉牆黛瓦慢慢地走着, 一雙如玉般的手指沾染了粉灰也絲毫不在意。

趙氏敗局已定, 輕易不得回轉——不在現在,而是在十五年後。

月如流水,從他的頭頂順着發絲一縷一縷流淌而下。趙子衡停下腳步,有感而生順着月光的方向望去, 眼睛微阖,銀月在他身上仿若實質一般的流淌着,神異非常。

微微翹起的屋檐上坐着一個美貌的女子, 一頭銀色長發披散着,長長的裙擺從一側撕開, 露出了兩條修長的玉腿。那兩條腿慵懶的交疊着,美豔女子支着臉笑吟吟的對着趙子衡抛了個媚眼兒,嬌聲道:“我的好子衡,幾日不見,可曾想念奴家?”

趙子衡聽到了聲響,睜開眼睛看去, 一眼便看見了那兩條白晃晃的大腿,連忙狼狽地低下頭,回答道:“自然是想的。”

那女子聽了掩唇一笑,揮手不知從何處取出把團扇來,身後七條長尾愉悅的搖了又搖。她嗔道:“你這嘴兒哦……你跟你那死鬼老爹一樣的會讨人喜歡。”

女子換了一個姿勢,趴在了牆頭上,低下頭來看趙子衡,露出胸前一片春光。“子衡心肝寶貝兒啊,什麽時候與奴家回家去呀?”

趙子衡苦笑了一聲,低下了頭不敢搭話。

他的生活自從二十五歲那年墜馬開始就變得奇奇怪怪了起來,話從那年說起。

二十五歲那年他和父親外出時因被政敵家暗衛下了死手,馬車翻出懸崖,斷無生理。正當他也覺得這輩子就這麽結束了的時候,人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床邊一個美豔無比的狐仙含情脈脈的瞅着他——尾巴和耳朵他祖母根本沒想着要遮掩!正當他以為是遇到了什麽香豔□□之事,又或者這狐仙如同話本子上要報答他或者他家組上某年某月某日救命之恩之時,人家開口就是你那死鬼老爹,死鬼爺爺。他仔細一看,卻覺得這女子越看越覺得眼熟得緊……

那時狐仙嬌嗔着拍了他的手臂一下,直言小時候他天眼未關之時還天天繞着她奶奶、祖母得喚,沒想到年紀一大,連奶奶都忘記了。

……祖母…?當真是祖母?這麽說起來他對祖母的記憶只到七歲。

又核對了一些信息,聯想到家中祖父臨終前還要在家中私設的狐仙排位前才合了眼,才肯定眼前這确實是自己嫡親的祖母。

祖母是一位狐仙大人!

趙子衡眼前一黑,摸摸索索、顫顫巍巍的躺了下去,然後收獲了自己祖母如嘆似嗔一般的:“瞅你那死樣兒!嘻嘻……”

虧得當時自己年輕,還受得住這一遭,要是換了現在的他,怕是當時就要吓得去地府報道了。

話又轉回來。

“祖母,趙氏敗局,當真回天乏術嗎?”趙子衡晃了晃頭,一頭黑發間陡然多了幾縷銀色,眼瞳之間也多了幾分奇光異彩。他伸手挑起了一縷銀發,苦笑着說:“祖母,為何只給我十五年時間,若是再多幾年,我便能保趙氏百年無憂。”

狐仙嬌笑着從牆頭上下來,浮在半空中,伸出雪白的腳尖點了點趙子衡的額頭,道:“就是你這種想法,才不能讓你在凡間久留——就你那死鬼老爹有奴家半血都沒能開天眼,你那死鬼祖父耗了我一條尾巴才得了十年的時間與奴家相好……你從三年前就不是人了,你就是只披了人皮的狐貍,這等世事更變,改朝換代的事兒你也敢插手,也不怕天打雷劈。”

趙子衡下意識的閉目,只覺得那溫潤如玉的觸感在額頭上一觸即逝,他睜開眼看着懸浮在空中的祖母,說:“可我是趙氏一組族長。”

“你呀就是給你那死鬼老爹給教壞了——什麽族長不族長,你那死鬼爺爺要是當年肯與我回青丘當我壓寨郎君,哪會這麽早就去地府報道成了只死鬼?還說奈何橋上等三年——三年個板板呀!奴家是九……七尾的狐仙!至少還能活個萬八年!你那死鬼爺爺就等着成望妻石吧!”狐仙掩唇一笑,身後油光水滑的長尾彎成了一個座椅的模樣,讓她舒舒服服的靠着坐着,又騰出一根尾巴來去戳了戳自己不成器的孫子的耳朵,只見趙子衡滿臉無奈的被那根至少有他人那麽粗的大尾巴撸得滿臉都是毛,最後也不知道捧着了哪裏,原本他臉側玉般的耳朵噌得一下就變成了一雙毛耳朵,銀灰色的毛尖兒順着被撸的方向成了一個往後帖服的樣子。狐仙瞅見了咯咯的笑,伸手就去招呼那對耳朵。趙子衡也是習慣了,不敢有什麽反抗,只當自己彩衣娛親了。

狐仙浮在半空中跟着趙子衡的步伐走動,玉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呼撸着他的耳朵,口中還不斷地哄道:“奴家的心肝寶貝兒子衡,快把尾巴露出來給奴家看看。”

趙子衡果斷拒絕:“不,孫兒心系家族,還請祖母……”

“什麽雞兒玩意兒,你全家都是狐貍精!——親親寶兒衡兒!奴家的心尖尖子衡快快露出尾巴來給奴家看一看呀……”

“不!”

月色漸消,不遠處高閣之上露出一抹虛幻的人影來,蘇淺立在遠處看着那祖孫相處的一幕,輕聲問一旁的老榕樹:“榕先生,這就是因?”

“正是。”老榕樹伸手挼了挼自己垂地的白須,點頭說:“正是如此。”

蘇淺想了想,疑惑的問:“并無奇怪之處……”

“小友不妨再看下去。”

畫面一下子就轉到了另一個夜晚,蘇淺能夠認出來是因為此時漫天繁星閃閃灼灼,舉目四望,不見望舒。

依舊是一名青年扶牆緩行,唯一不同的是原本一頭黑發的青年此時滿頭銀發如月華傾瀉,散發着微微的光暈,看着就讓人覺得妖異非常。半浮在空中的美豔狐仙面貌依舊如同少女一般,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托腮嘆氣:“奴家的心肝寶貝子衡,你怎得突然妖力大漲?奴家都要被你吓死了。”

青年一邊緩步而行,一邊看了一眼他的狐仙祖母,不發一言。

此時已然到了三年後了,三年後,趙氏頹勢盡顯,朝中子弟連受打壓,族中常有人遭受不公,最需要族長出面之際,他卻不只因為何故妖力暴漲,一頭烏發一夜染盡霜華,連帶原本三十歲男子應有的面容都一下退化成了十八歲的模樣,他以族長之命強行封鎖住所,令所有人不得入內,可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趙子衡心下微沉。

這三年間偶有喘息之時,他命人請來姑蘇最好的工匠,将整座園子修繕一新,粉牆黛瓦,每一寸都盡善盡美。

可是這粉牆似乎就是他們趙家的興旺成敗之兆一般,無論再好的工匠,再好的米漿,這粉牆終究還是一點一點的破敗下去了。

距離上次修繕不過半年,可是這粉牆上比起三年前,過猶不及。

狐仙瞪了趙子衡一眼,媚态橫生的嗔怪道:“讓你不得再插手人間事物,你為何偏要呼風喚雨。”

“祖母,孫兒并未呼風喚雨,孫兒法力低微,不曾有此通天徹地之能。”趙子衡一手握着一枚玉簡,閉目以神識查看玉簡中的內容,不過片刻便松了手,将那枚玉簡随手扔在桌上,玉石相擊,發出了一連串的清音。

狐仙沒好氣的拿手戳了戳趙子衡的額頭,沒好氣的道:“閉嘴!少跟奴家貧嘴!你若是好好聽奴家的話,怎會三年之內就成了這等模樣。”狐仙伸手撈起他一束長發,銀發如流水一般的在她手中滑過去,她撇了撇嘴,惋惜的道:“雖說這樣子也很好看,卻是像奴家多一點,半點都沒有你那死鬼爺爺死鬼父親的模樣了。”

狐仙伏在半空中在他頭上摸了兩下,兩只毛絨絨的白耳從他發間彈出來,“子衡寶貝兒啊,你這快要控制不住原形了,與奴家回青丘吧。”

“不是說好還有十五年嗎?”

“十五年?”狐仙捂着嘴咯咯地笑:“就你這模樣還想要十五年?寶貝兒你也不怕被你族中找道士來收了你——明日便與奴家回青丘吧!”

趙子衡慢慢的睜開雙眼,一雙燦金雙瞳與狐仙如出一轍,面容冰冷而豔麗,再也沒有半分人氣。

蘇淺依舊在高閣之上靜靜地看着,榕樹在一旁的楠木桌邊坐着,小金鯉坐在桌子上,兩條小短腿晃蕩來晃蕩去的看上去悠閑得很。蘇淺收回視線,問道:“恕再下愚鈍,這……”

小金鯉嘻嘻一笑說:“你看那九尾狐不是已經說出來了嗎?接下來我都懶得看——青丘狐族數千年才出一只銀狐,你瞅那九尾斷了兩尾都不敢回去調養生息,硬生生的要守在小狐貍旁邊……”

蘇淺眨了眨眼睛,還未等得及說什麽,小金鯉小胖手一揮,眼前的畫面頓時一轉,光線昏黃,地上鋪着雜草與其他一些物什,混雜着血跡,看上去有點恐怖。

這是一間牢房。

一個道士模樣的人站在牆邊,手上拿着一把小刀,臉上帶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正在斯裏慢條的剝一只小銀狐的皮。

那小銀狐的身體還有呼吸起伏,顯然還有氣。

不一會兒,道士就把皮完整給剝了下來,拎在手上抖了抖,攤在衣袖上比劃着,一點都不在乎血漬沾染了黃色的道袍。

不遠處一道銀芒自外沖入牢中,之前那九尾狐搖晃着僅剩的七條尾巴殺氣騰騰的落在了地面上,瞳孔緊縮,一把搶過那一團血肉模糊的狐貍,才來得及轉身去殺那道士。不過一息之間,那道士化作了一捧血霧消散在了空氣中,狐仙咬着嘴唇恨恨的道:“心肝兒你怎麽就這麽蠢——這下遭災了吧?”

狐仙将搶回來的那塊皮毛重新蓋在血肉之上,一手并指如刀自身後割下自身一尾将小銀狐團團圍住,又心疼又難過的道:“奴家的心肝寶貝兒,你莫要難過,奴家淡然為你讨回公道——就算你那死鬼爺爺跪下來求我都沒有用!”說罷,帶着小狐貍甩袖而去。

小金鯉指着狐仙,撇了撇嘴道:“你看吧,這就是因,那狐貍的死鬼相公也不知道在他門外跪了多久,才換得那母狐貍松口沒給滅族……啧啧,那母狐貍可狠了,雖然沒滅人家族,卻是每隔四十年就逼着他們把族中氣運大成之子給供奉了五仙,這一族怕是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

蘇淺搖了搖頭,心想果然是冤有頭債有主,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小金鯉說:“你還要管這樁事兒嗎?”

蘇淺:“不了……是我魯莽。”

“真好,你長得真好看,你要是非要管,我還舍不得殺你呢!好了,你回去吧!”小金鯉聽了歡喜的拍了拍手,一瞬間他們再度回到了五仙廟中的後院,小金鯉與榕樹一瞬間便已經消失不見了。

唯剩一汪碧水悠悠,兩只喜鵲落在了榕樹之上,前頭祭樂大起,有人高聲呼道:“禮——成——”

蘇淺恍恍惚惚的走出了五仙廟,踏出廟門的一瞬間,有人與他擦肩而過。

那人一頭銀發,金色的雙眸,他淡淡的看過他一眼,雙手攏着袖子,頭也不回的向裏面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666說出來你們估計不信,我被關在小黑屋關了整整六天。

最近在追一個太太的文,更新得賊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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