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山洞夜宿

淨涪擡頭往上張望,左右尋找了一會,終于就着昏薄的暮色找到了一處漆黑的裂縫。

他手上用力往上一托,抱緊了手上的這個母鹿,低頭看了在前邊專心引路的幼鹿。

嗯,應該就是那裏了。

這只才出聲了幾個月的幼鹿還太小,在這山道上走得踉踉跄跄的,看着就叫人心疼。

起碼,那被淨涪抱在身上的母鹿就心疼得呦呦低叫不止,那雙滾圓的清澈眼睛裏也泛起了淚光。

穩穩地跟在幼鹿身後,看着幼鹿往草叢中一鑽便不見了蹤影,淨涪也不奇怪,身上一道無形光罩沖出,擠開洞口叢生的野草,也彎身鑽了進去。

山洞不大,但很長,七拐八拐的通向山腹深處。

幼鹿正在山洞拐角處等着他,見他進來,沖着他低低地叫了一聲,掉頭往裏走。

淨涪跟了上去。

走了一陣,一人兩鹿終于到了山洞的盡頭。

回到了家,幼鹿終于松了一口氣,它快走幾步,走到一處草堆前面,回頭沖着淨涪呦呦地叫着。

淨涪看了一眼山洞裏的那條暗河,回身将手裏的那頭母鹿放到了幼鹿前面的草堆上。

這兩頭走失了的麋鹿是他在走過這一片山林的時候碰上的。當時旁邊還有一個被頂得稀爛的毒蛇,母鹿更是傷重瀕死,也只有這種幼鹿還在哀哀鳴叫不止。

既然遇上了,淨涪也沒有放任不管。

畢竟,他已經不是天聖魔君皇甫成了。他已經皈依了佛門,是佛門一個叫淨涪的小沙彌。

淨涪低頭看着那已經收了口的傷口,打量了母鹿雖然昏昏欲睡卻還是閃着靈性的滾圓眼眸,伸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

已經到家了,母鹿強撐着轉過頭來看了淨涪幾眼,又伸出舌頭溫柔地舔了舔湊到自己面前的幼鹿,終于撐不住,沉沉睡了過去。

那條毒蛇的毒性雖然解得及時,但也耗費了母鹿太多的精氣,撐了這麽久才睡過去已經很不容易了。

但幼鹿不知,它還以為母親出事了,急得在母鹿身邊團團轉,還不時低頭推拱着母鹿的身體,哀哀的鳴叫更是讓人也自心底生出了幾分哀痛。若是再感性一點的,怕就直接跟着幼鹿掉下眼淚來了。

莫不是覺醒了血脈?

淨涪兩步走到幼鹿跟前,伸手拍了拍幼鹿的背,迎着幼鹿那擡起的還不斷往下滴淚的眼睛仔細打量着。

自他第一眼見到這兩只離群的麋鹿的時候,他就明白,這兩只麋鹿都開了靈智。雖然頭腦和人族的幼兒差不多,但畢竟是開了靈智,脫離了一般野獸的範圍,可被稱為靈獸。而且他确定,這兩只靈獸身體裏,有着五色鹿的血統。

雖然這血統已經稀薄到只剩下那麽淡淡的一絲半縷,但就憑它們身上的這個血統,日後就有成道的希望。

幼鹿轉過頭來,睜着那雙被淚水洗得越加清澈的眼睛看着淨涪。

淨涪只是靜靜地回望着它。

幼鹿卻似乎是明白了淨涪的意思,它呦呦叫了兩聲,壓下了淚水,四腿一彎,安靜地在母鹿跟前趴下了。

淨涪站起身,摘下肩膀上搭着的褡裢放在草堆旁邊,打量了洞室幾眼,轉身出了洞室。

幼鹿擡起頭看着淨涪往外走,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往前跟了幾步,但它很快又回過頭,望了母鹿幾眼,又轉頭去看着洞口一會。幾番抉擇之後,它還是沒有跟出去,而是回到了母鹿跟前,緊緊地挨着母鹿趴下。

但它這會卻沒有直盯着母鹿不放,而是轉頭望着山洞口,一眨不眨。

沒過多久,幼鹿的耳朵輕輕抖動,它快速從地上爬起,拿着那雙滾圓的清澈眼眸驚喜地望着洞室門口。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淨涪就摟着一堆幹柴出現在了洞室門口。

他看了幼鹿一眼,抱着那堆幹柴走到洞室中央空地,熟練地架起火堆,生起火來。

随着火堆生起,整個昏暗的洞室一下子光亮起來。

火堆的光和熱讓幼鹿既想抗拒又想接受,左右掙紮了好久。倒是此刻還在昏睡的母鹿感覺到火堆的溫暖,無意識地挪動了下身體,湊近了火堆的位置。

淨涪看了母鹿幼鹿一眼,确定對它們影響不大,這才從褡裢裏翻出一個瓷缽,又用這個瓷缽在旁邊的暗河裏取了水,架到火堆上煮。

褡裢是他們僧人在外行走的常用品,和道門魔門那邊的儲物袋一個功效。

幼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淨涪。

淨涪就坐在火堆旁邊,看着火堆,不時往火堆裏添一兩根柴。

等到瓷缽裏的水沸起,淨涪将瓷缽取下,倒出瓷缽裏的沸水,又從褡裢裏掏出幾個幹淨的饅頭,就着這稍稍涼了的開水簡單地完成了今天的晚膳。

他将饅頭吃得幹淨之後,拿水洗淨了手,又查看過母鹿的情況,才伸手拍了拍幼鹿,回到火堆旁邊完成今日的晚課。

他修持閉口禪,也不念經,只是拿出木魚放在面前,一下一下規規律律地敲着。

明明只有簡單的木魚聲,但聽在耳朵裏,卻仿佛又有陣陣鐘聲重重梵唱夾雜其中。

一切和淨涪往常在法堂和師兄們進行晚課沒有半點區別。

明明這個偏僻山洞裏只有淨涪一人,明明他的師兄們都還遠在妙音寺,他一個人的晚課也能做成這個樣子……

幼鹿不知道能做到這一步的淨涪小沙彌又多驚人,它只是趴在地上,睜着一雙眼望着火堆旁邊的淨涪,聽着他那樣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魚,心頭的驚慌恐懼全部散去,只有一片暖融平和。

它幾乎就要像它母親一樣睡去,但它身體裏的血氣卻在躁動,總讓它清醒着,不肯讓它安心入睡。

睡不着,它也只能睜着眼睛,就那樣看着淨涪。

漸漸的,它似乎明白,眼前這個只用兩條腿走路的四腳獸叫人,它似乎能夠明白,眼前的這個人和它所見到的所有山林動物不一樣,它比猛虎更讓人害怕,可它又和母親一樣想要讓人親近……

誦完三部佛經,淨涪放下手裏的木魚槌子,雙手合十,默誦一聲佛號,結束了晚課。

他才睜眼,對上的便是比早前靈動幾分的一雙滾圓鹿眼。

幼鹿見他醒來,打量了他幾眼,又用力狠嗅了幾口空中的氣味,高興地湊到他面前沖他呦呦直叫。

就在剛才,這個四腳獸身上的那種危險感沒有了!

淨涪笑着拍了拍他湊過來的腦袋,想了一下,忽然抿緊了唇,挺直了背,格外嚴肅認真地望着幼鹿。

幼鹿正和淨涪玩耍得高興,見此,不由又呦呦叫了兩聲,側頭不解地看着淨涪。

淨涪面色慎重,他放在幼鹿頭頂上的手慢慢湧出朦朦胧胧的金色佛光。金色佛光自幼鹿頭頂落下,順着它的身體張開,很快就将幼鹿籠罩在佛光裏。

被這股朦胧佛光照耀着的幼鹿眼睛比起剛才還要靈動通透。

它也不叫了,只靜靜地沐浴在佛光之中。

整個洞室安靜得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淨涪才收回了手,沖着呦呦叫着的幼鹿笑了一下,又轉身去撥了撥火堆中燃燒着的木柴。

等到火堆燃燒得更旺,他便停了手,轉而從褡裢裏翻出一部佛經拿在手上慢慢翻看。

幼鹿受淨涪點化,靈智大開,也不去打擾淨涪,反而又安靜地回到母鹿身前躺下。

忽然,正認真翻閱着佛經的淨涪手一頓,擡頭望向了洞室門口。

洞室門口外的黑暗處,又有沉重緩慢的腳步聲響起,慢慢往這邊走。

淨涪一邊側耳聽着厚重的喘氣聲,一邊阖上書頁,将佛經放到一旁,側身正對着那洞室門口。

幼鹿也聽見了動靜,它站起身,幼小單薄的身體攔在母鹿身前,戒備地盯着洞室門口的方向。

還未等它開口示威,身後一道輕柔的力道就将它拉拽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輕盈地越過它,反将它護在了身後。

卻是母鹿醒了。

淨涪回頭打量了母鹿一眼,沖着它明亮的眼睛點頭,便就站起身,輕輕一拂衣裳,往洞室門口走去。

就在剛才,那個不速之客倒下了。

母鹿看着淨涪走入門口外的陰影,沒過多久就拖拽着一個人回來了。

是真的拖。

看着那個以雙腳着地的姿勢被拖拽回來的倒黴鬼,饒是母鹿靈智不高,也不由得替自己慶幸。

同樣是被帶回來這裏,它可是被抱着的!

母鹿将這件事交給了淨涪,它并不理會,只回過頭去和見母親醒來更加興奮的幼鹿玩耍。

淨涪笑着看了這對母子一眼,手一松,放開了手指間掐着的那片衣領,任由手裏這個已經昏迷過去的男人癱倒在地面上。

他蹲下身,并沒有伸手去碰這個男人,而是只用眼睛打量着他。

在淨涪眼裏,這男人身上傷口上的魔氣可謂是再顯眼不過了。可見,這人定是和魔修打過一場。

看着這密集淩亂的傷口,看着傷口上的魔氣,淨涪搖頭,不過是練氣期的小喽羅。

至于其他的……

倒在地上仍然緊抓着手裏的劍,是個劍修。

劍鋒上還滴着血,對方負傷。

劍光黯淡,劍身表面一層污濁散了又凝,劍器受污。

身上衣服材料不罕見,但也不稀有,只是普通,又沒有明顯的門派家族紋印标志,出身不明。

淨涪的視線最後在這男人的腰間停了下來,那裏,松松散散地系着一個墨黑色的布袋。

淨涪盯着那個布袋看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将它摘了下來。

那邊玩耍的幼鹿瞥見,好奇地湊過頭來要細看,但只看了一眼,就呦呦叫着委屈地退了回來。

母鹿蹭了蹭幼鹿的身體,呦呦地叫着安慰它,又帶着它去玩它慣常玩的游戲,這才讓幼鹿重新笑開了。

淨涪不顧在旁邊玩得自在的兩母子,慎重地将那個布袋拿到眼前細看。

他看了好一會兒,擡頭望着那個男人,正對上那個男人睜開的雙眼。

初初他的眼睛還是有些混沌,過了好一會兒才恢複清明。

他無力地撐起身,也顧不上淨涪和對面的那兩只麋鹿,擺出端坐的姿勢就閉上眼睛入定去了。

淨涪對他的做法半點不奇怪。

看他這情況,如果不立刻調息恢複,哪怕緊緊是耽誤一盞茶功夫,他的根基也要受損。

而根基一旦受損,日後要再恢複過來,就不是那麽輕易的了。

淨涪也不去打擾他,只是拉開手上的布袋。果不其然,裏頭是一片片白色的紙人。

這些紙人五官清晰明白,但表情扭曲猙獰,眼神更是瘋狂怨毒,和真人相差無幾。

淨涪并不去理會那些在耳邊此起彼伏的咒罵哀求聲,目光一掃,便數清了這個布袋中紙人的數量。

三百五十一。

這一個布袋中,有三百五十一個紙人。

它意味着,這裏拘禁了三百五十一個魂靈。

用紙人拘禁魂靈,這樣的手法乃是魔道紙靈宗的獨門手法。這是哪個小崽子做的?行事這麽魯妄,不知道這裏是妙音寺的勢力範圍麽?

“這裏有三百五十一個紙靈,煩請小師父幫忙将它送到最近的妙音分寺去,在下感激不盡。”

男人垂着眼皮看他,有氣無力地請求道。

居然只是稍稍調整了氣息,恢複一下靈力就出定了?

淨涪看着他,忽然伸手摘下身上挂着的木牌,拿過來在男人跟前一晃。

男人眼睛一亮,聲音忽然就有力了:“原來是妙音寺的小師父。在下蘇城,謝過小師父幫忙。”

蘇城?蘇家蘇千媚的那個族叔?

淨涪琢磨着這個名字,忽然想到了什麽,沖着蘇城點點頭。

如果真是這個人的話,那他要還掉《白蓮自在經》所欠的人情就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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