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民國】情深幾許(十三)

秦深胸間起伏着洶湧的情緒,他坐在床邊緊繃着下巴,眼眸深深地望着床上瘦弱的人。

他最終還是握住了那雙手。

好冰,像冰塊一樣,讓他心裏怎麽也溫暖不起來。

秦深用自己溫暖的掌心熨帖着林羽的雙手,暖一會兒,便放在嘴邊親一親。

他的手指比以前更蒼白了,都沒有什麽肉,幹巴巴的,能清晰地摸到骨頭的形狀,可見這幾年身體比以前更差了,這些認知都讓秦深心如刀割。

他只這樣握着林羽的手,深深地看着他,陪着他睡了這一個難得的好覺。

林羽再次醒來時,便很快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捉着,暖暖的。

和很久以前一模一樣。

看到秦深坐在自己身邊守着自己,林羽也回望着他。

“你一直在這裏嗎?”

喉嚨裏仿佛哽着什麽,讓秦深說不出話來,他點點頭,幫林羽掖了掖被角。

林羽小小地咳嗽了兩聲,看了看房間,然後問道:“房間裏好暗啊。”

秦深站起身,在屋子裏找到了蠟燭,然後用火柴點亮,滴了一滴蠟油在桌上,暈開,然後将蠟燭穩穩地插好。

再回到林羽身邊的時候,他終于能開口說話了。

“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林羽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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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說謊,身體不能開玩笑。”

林羽露出了一個簡單的笑容:“真的沒有的,但我想讓你抱一抱我。”

秦深沒有說話,直接俯下身,他靠在床頭,鑽進杯子裏,将林羽抱在懷裏。

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秦深低低地說道:“怎麽這麽瘦呢?”

房間裏燭火搖曳,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待了一會兒,林羽才聽秦深在自己耳邊說:“寶寶,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自己說完這句話,就再說不出口了。

因為林羽不恨他,他明白這一點。明明該恨的,他因為戰亂不得不離開他,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又将他忘了,而且忘了這麽久。

而更要命,更讓他自己都無法接受的是,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娶了妻子。

那年在蘆城郊外的山上,林羽那般無助地問道:“如果你将來想要娶妻生子,會想娶什麽樣的女子啊?”

“寶寶,我永遠不會娶妻生子。對于我來說,你就是我唯一承認的妻子。你是什麽樣,我的妻子就是什麽樣。”

當年的對話還猶在耳際,但是他卻已經食言了。

秦深心裏帶着濃濃的痛意,他抱緊懷裏的人,将頭深深地埋在林羽纖細的頸窩裏。

房間裏靜了片刻,林羽轉過頭,伸手摸着他硬硬的,有點紮手的頭發。

“阿深,我想聽你講一講你打仗的事。”

“好。”秦深的聲音帶着微微的沙啞。

抱着懷裏的人,秦深同他講着那些打仗曾經歷過的生死關頭,講到危險處,林羽便忍不住繃直身子,緊緊地抓着他的手。

秦深拍着他的背,哄着他,等到他平靜下來,才繼續講下去。

天不知不覺地黑了。

等到陳副官來敲門的時候,已經到了夜半時分。

“副司令,我們該回去了。”

将最後一個故事同林羽講完,秦深緊了緊懷抱,在林羽耳邊說:“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林羽撐着眼皮,拍了拍他的手:“不用,你忙你的就好,不用來看我,你的妻——”

“噓,不要說,”秦深捂住他的唇,他重複道,“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好。”

林羽仰起頭看他,秦深就勢在他嘴角親了一口:“乖乖地睡覺,想吃街上的什麽好吃的跟我說,我下次幫你帶。”

“我……想吃鼓頭街最東邊那家的南瓜餅。”

“好,我一定給你帶過來。”

“小深,找我有什麽事?”

秦深坐在文延平的對面,他沉吟片刻,還是開了口。

“我希望同司令商量一件事。”

文延平在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不尋常:“什麽事?”

“司令當初救下我時,我失憶了。後來有人說,我是孤兒,再後來,司令便将小萍嫁給了我。但是前一陣子,我才剛剛想起失憶前的事情,其實在我從軍之前,便已經有了一個未婚妻了。”

文延平挑了挑眉,坐直身子:“哦?所以——”

秦深頓了頓,繼續開口道:“司令當時也知道,其實我對小萍沒有太多情誼,但後來考慮到司令對我有恩,因此才接受了婚約。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講,我卻是真真正正辜負了自己的心,也辜負了我未婚妻等我這麽久的情意。”

他說完後,對面坐着的人不由皺起了眉,沉聲道:“你現在同我說這些,是要抛棄萍兒的意思嗎?”

文延平的話讓秦深不得不承認,他心中是存有這種念頭的,恨不得不管不顧地回到那個人身邊。

但他知道,不可能,也不應該。

既然娶了文萍,這就是他的責任,無論他對文萍有沒有感覺,這份責任都是逃不過的。

但他還是想為林羽争取一點。

“不是,我只是希望能夠向您坦誠這一點,以後我會幫他治病,接濟他的生活,但是不會同萍兒結束夫妻關系。”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他只覺得心中沉甸甸的,有些原本迎風蓬勃肆意生長的東西似乎在某個角落裏蔫掉死掉了。

文延平從鼻腔中應了聲:“你這樣想,我很欣慰。不過有一點需要提醒你,這件事不能讓萍兒知道。”

“您放心,我有分寸。”

——————

“你們知道嗎?聽說督軍府最近有喜事了。”

另一個仆人說道:“什麽喜事?”

“聽說那位司令夫人懷孕了,剛剛懷上,據說把司令高興死了!”

“什麽司令夫人?”

“哎呀,還能是誰,老司令的夫人早死了,那肯定是現在的司令夫人啊……”

“你們胡說什麽呢?去去去,再不幹活就把你們辭退了。”這是阿福的聲音。

……

林羽坐在庭院裏,看着風将一朵燒湯花垂落在地上。

他眯起眼,擡手想要觸摸一下那落在地上的殘破花朵。但是風太快,手還沒有觸到,花便被吹到他夠不到的地方。

他在門邊望了很久,卻沒有見到那輛想見到的車子駛來。

那個人,今天怕是不會來了。

但是聽到方才那兩個仆人聊天,他才恍然大悟,心中的石頭落地。這樣的好事情,肯定一時半會兒是走不開的。

“少爺,風大了,快進屋吧,也許等會兒就要下雨了。”

“嗯。”

宋嫂扶着林羽一點點走到房間裏,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從昨天起就得靠着仆人攙扶才能下床。

又過了一陣,林羽聽到外面的風呼呼地挂着,将窗戶也吹得哐當哐當響。

他想要出聲叫宋嫂,但是卻發現自己的聲音無力極了,怕是站在房間裏都聽不見。

他意識到,自己怕是熬不過這一晚了。

但是林羽卻很是平靜,他沒有什麽遺憾,唯一的遺憾或許是沒有能見到秦深最後一面。

不過,還好,他倒是陰差陽錯地完成了任務,秦深娶妻生子,他原本就在這個世界裏待不了多久了,想到這裏,其實見不見也無所謂,他心裏更覺得多了幾分平靜。

“司令,現在天這麽晚了,我們還要出去嗎?”

陳副官看着外面的天色,疑惑地說道。他不明白,下午夫人那麽高興地同司令說自己懷孕的事情,可是司令似乎只是笑了笑,僅此而已,甚至在他看來,擁抱夫人的身體都有些僵硬,陳楚懷疑自己看錯了。現在就更奇怪了,這麽晚了還要出去,也不知道要去做什麽事。

“備車。”

秦深這幾日忙得要命,方才才從那些賀酒的人中脫身,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林羽,不知道他這幾天有沒有長胖一點。

“是。”見秦深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陳楚也不再多問,轉身去準備車子。

到了鼓頭街最東邊那裏,秦深示意陳副官停車。

他從即将收攤的餅子店裏買下了剩下的南瓜餅,然後重新上了車。

車快開到巷子裏時,雨已經落了下來。

解開軍裝外套的紐扣,秦深将南瓜餅抱在懷裏,下了車走到那深深的宅門前。

敲了一陣,裏面的人好半天才來開門。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雨勢越來越大,可他的步伐也越來越快。

到了門邊,他沉了沉氣,才敲了敲門。

裏面沒有人應聲。

宋嫂在旁邊說着:“少爺挺早就躺下了,現在肯定睡着了。”

“我去看一看他。”

房間裏黑乎乎的,宋嫂點了根蠟燭,然後遮着光湊到床邊瞧了瞧,回頭沖秦深說道:“少爺睡着了。”

秦深點點頭,将南瓜餅放在桌子上,然後也走過去。

他看了躺在床上的人幾眼,沉默了片刻,然後伸出手,去探林羽的鼻息。

在戰場上,他見過許許多多的死人。

手指在林羽鼻下停了片刻,秦深的手指輕輕地顫抖起來。

“宋嫂,快去叫大夫。”

宋嫂也意識到不對勁,急急地應聲,然後便跑了出去。

秦深将外套脫掉,然後飛快地抱住林羽的身體。

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着懷裏冰冷的身軀,但是沒有用,再怎麽努力,卻都熱不起來。

他急切地湊在林羽臉上,親他幹澀的嘴唇,吻他不再呼吸的鼻子。

“寶寶,你不要睡了,我帶了你最喜歡的南瓜餅,你要是嫌冷了,就讓宋嫂熱一下,很快就能吃到嘴裏,不要生氣,好不好?”

“我知道我來得有些晚,但我不走了,我會一直陪着你,這次不會再食言了……”

可是任他怎麽說,懷裏的人都不會再醒過來,不會跟他說話,不會再哭也不會再笑。

“哎,這位少爺現在已經沒有呼吸和脈搏了,年紀不大,但是身體上的頑疾卻很多,原本也不會有太長的壽命。還是早點處理後事吧,抱歉了……”

老郎中嘆息了一聲,很快背着自己的藥箱,被宋嫂抹着眼淚送到了門口。

而房間裏的男子卻還是抱着懷裏心愛的人,低聲不停地在對方耳邊說話,聲音最是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寫完了。

接下來是回到現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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