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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人毫無疑問就是夏良,柳小滿剛在樓下通報欄上看見這張臉。
可是他不懂這句“出來”的意思。
出去?
去哪?
他看了一眼李猛,懷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錯了,夏良其實是在跟李猛說話。
結果李猛也正一臉呆相地在看他。
李猛認識夏良這張臉,不止他,後面幾排聽見動靜的學生都挺八卦地往這邊張望着。
他看夏良這架勢以為倆人認識,還在琢磨這小殘疾跟校霸也不是一個年級一個班的,倆人是怎麽認識的。
現在跟柳小滿對上目光,發現對方眼裏的神色也是挺茫然,他瞬間懂了柳小滿的意思——他剛剛拍着胸脯沖柳小滿說“猛爺罩着你”,人這是跟他“求救”來了。
也是真夠不客氣的。
李猛有點兒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別說外面還杵着幾尊愁神,光夏良自己他也沒牛逼到随便跟人插嘴逞能的地步。
但柳小滿都看過來了,一句話不吭好像也不太合适。
“……出去哪兒啊?”憋了半天,他醞釀出個疑問句,還挺客氣。
夏良沒理他,他臉上有點兒不耐煩,看了眼柳小滿的胳膊還是沒說話,好像已經因為他是個殘疾多給了多少耐心似的。
“哎,小殘疾,讓你出來你就出來,”羅浩不知道什麽時候湊了過來,揚着胳膊往夏良肩上挂挂耷耷地一搭,沖柳小滿揚下巴,“這夏良位子,他以前在我們班也就坐這兒。”
夏良動動眼皮,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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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浩把胳膊收回來,提溜起落在柳小滿那半邊的黑書包,繼續催他:“快點兒啊,等着我給你搬啊?”
柳小滿這才明白他們的意思。
“你想坐這兒麽?”他問夏良。
問了也沒真想等他回答,其實坐裏邊還是外邊對他來說沒多大區別,跟坐哪兒比起來,他更不願意半個班的人伸着脖子盯着他看。
夏良這人也真奇怪。
他邊把書摞起來往右邊挪邊在心裏想。
要早知道就為這點兒事兒,上來直接說“換個位”不完了麽。
這些人長個嘴巴都不會好好說話。
李猛幫着柳小滿把桌上的東西都給整完,羅浩他們回去了,走之前又把夏良的書包往桌子上一扥,又把李猛聽得一激靈。
右邊那個座位的凳子瘸了條腿,估計分班之前這個位子就空着,一直也沒人在意,柳小滿擦完坐下就“嘎”得一聲,整個身子往旁邊一歪。
“哎我,”李猛回到自己座位上,屁股剛挨着凳子又被這動靜激得叫了一聲,擰着脖子回頭,“你這怎麽還一陣陣兒……”
對上夏良黑魆魆的視線,他才反應過來後座剛換人了。
“……轉錯邊兒了。”李猛換了個方向把腦袋轉過去,看見柳小滿正用一條胳膊撐着桌沿,半歪着身子想從地上站起來。
夏良眼皮一耷拉,也自上而下地看了過去。
柳小滿感覺到他們的視線,一張臉從脖子到發際線漲得通紅,尴尬到後腦勺都有點兒發麻。
他最受不了讓人看到這種狼狽的樣子,受不了別人眼種不可抑制透露出來的嫌棄或者憐憫。
別急別急別急。
他一疊聲地在心裏對自己說話,想在引起全班人注意之前站起來。
可是剛擦過的桌面特別滑,校服袖子也是滑溜溜的料子,撐上桌面以後不僅沒能借力把他撐起來,胳膊肘一蹭,他整個人跟喝多了似的又歪了下去。
“……蜘蛛爬到三分之一的位置,腳一滑,又掉了下去……”
電光石火間,他腦子裏竟然還想到了小時候看的故事書,覺得自己就是那只凄涼的蜘蛛。
預想中摔得稀裏嘩啦的動靜沒出現,柳小滿的胳膊下意識找着支點,碰到身邊一截大腿,趕緊抱了過去。
那大腿是橫着的,他手忙腳亂地往上一架,用上臂和側肋緊緊夾住了。
終于從失重狀态中着陸,柳小滿松了口氣。
“……幸好蜘蛛腳下出現了一塊凸出來的石頭,它及時抱住石頭,沒有讓自己重新滑落回谷底……”
腦子裏的故事書竟然在自動續閱。
屁股半歪在凳子上,凳子已經徹底歪到地上了,他半個身子斜着,一條袖子空空蕩蕩,另一條抱着一條陌生人的大腿。
大腿不粗,但是緊繃繃的,硌得他腋窩生疼。
現在的姿勢柳小滿自己都不想去想,好歹是剎住了車,他穩住身形擡起頭,又一次對上夏良的眼睛。
這次還是近距離的,夏良的臉就在他上方不遠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背光,臉色有點兒發黑。
眼珠也黑,真的很黑。
柳小滿想。
“……起來。”夏良蹙了蹙眉心,對他說。
“沒事吧?”坐在附近的同學們扭着頭問,下位湊過來想幫忙。
李猛第一個從前座蹿出來,嘴裏小聲喊着“你真是個天才”,托着柳小滿的胳膊窩把他往上擡。
“不好意思……”柳小滿耳朵根兒臊得發燙,在亂糟糟的關心裏先小聲跟夏良道了句歉。
夏良沒搭理他,圍過來的人鬧哄哄的,等柳小滿被七手八腳地架起來,他也收起腿站起來,踢了腳凳子從後門出去了。
“神經。”一個女生沖他的凳子翻了翻眼皮,轉過來也扶了把柳小滿,問他:“你沒事吧?”
柳小滿看一眼後門,沖她笑笑,搖頭說沒事。
他臉還緊着,這一下圍過來有四五個同學,前幾排的還有人在往回看,他挺不好意思的,忙忙答着每個人的“沒事沒事”,彎腰想先把凳子扶起來看看。
“這破爛別管它了。”翻白眼的女生在他動手之前把凳子給撿起來,她個子挺小,扔大物件倒是利索,直接給塞進了後排的衛生角裏。
“我以前就是咱們這個班的班長,原住民,這個凳子壞挺久了,一直沒人坐我都忘了。”她自我介紹,“我叫韓雪璧,不是雪碧的碧,是玉字底那個璧。”
她介紹得一本正緊,李猛沒忍住嘴賤來了句:“這名兒可以,大家好,以後我叫李可樂。”
幾個人都笑起來,柳小滿也沒忍住嘴角翹了翹,翹到一半兒怕自己不禮貌,又憋了下去。
“沒事兒,習慣了。”韓雪璧沖李猛翻了個大白眼仁兒,繼續跟柳小滿說:“你以後有什麽要幫忙的找我就行,咱班什麽布置我都熟悉。”
說着,她扭頭不知道沖誰喊了一聲:“魚頭!”
“哎!”前排有人答應一聲。
“你去教導處領個凳子!”韓雪璧喊。
“啊?”魚頭也喊。
柳小滿沒想到她的幫忙這麽全面,忙想拒絕:“不用,我自己……”
“快點兒!”韓雪璧特利索地沖他一擺手,直接朝那個倒黴的魚頭走過去,“新同學,8班那個……你體育委員趕緊發揚風格,幫幫忙。”
“哪輩子的事兒了還委員!”一個挺高的男生被韓雪璧催着站起來,風風火火地直接出去了。
柳小滿一句“不用麻煩”還憋在嘴裏,這次連張嘴的機會都沒有。
“我跟他一起去吧。”柳小滿張張嘴,還是擡腿想跟出去。
他一直沒有勞動別人給自己幹活兒的習慣,自打沒了胳膊,各種能用的殘疾人優待也盡可能不想去碰,他願意自力更生,情願自己像任何正常人一樣,不要那些優待。
“哎,你省省吧,沒聽見人家的用詞兒?”李猛半靠在他桌子上當啷着腿,把他攔回去,“——發揚風格呢,給前班委一個機會。”
韓雪璧又甩過來一個大白眼仁,傲氣地擡着下巴不想搭理他。
現在追出去也攆不上人了,柳小滿挺不好意思地對韓雪璧又說了句:“謝謝。”
“你太客氣了,都是同學,應該的。”韓雪璧說。
沒兩分鐘,魚頭拎了個新凳子從後門進來,往柳小滿屁股後面一擱。
“看着有點兒髒,我擦過了,擦不掉,你就這麽坐吧。”他指着凳子給柳小滿看。
“謝謝,沒關系,”柳小滿都有點兒不知道該先說什麽了,這兩位原住民太熱情了,跟他以前班裏的班委不太一樣,“麻煩你跑了一趟。”
魚頭擺擺手,轉身回自己座位。
“反正你有事兒找我倆就行。”韓雪璧交代完,也甩着馬尾辮回她的第一排。
“一個雪碧,官瘾還挺大。”李猛笑了一聲。
“兄得,”李猛的新同桌拍他一下,“就沖你這張嘴,我能跟你當十年同桌。”
“那你摘去吧,兄得。”李猛沖他噘嘴。
預備鈴響了,圍在他桌前的幾個人笑着罵了兩聲,各自散開了。
柳小滿彎腰把凳子又擦了擦,也嘴角抿了兩下,還是沒忍住跟着笑了笑。
他一直覺得李猛這樣的人挺厲害的,去哪兒都能跟身邊人打成一片,全世界在他們眼裏估計真就是一個村,跟誰都能聊,開玩笑也有人笑。
以前他們班也有這樣的人,但是跟他不在一個世界,他看他們每天說不完的嘻嘻哈哈挺不能理解的,估計他們看自己悶嘴葫蘆一樣也覺得是個怪胎。
現在這個新班級的感覺倒是蠻好的。
這個班的人都蠻好的。
雖然熱心得有點兒過了頭,讓他有點兒不知所措,但是能感覺到都是好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個集體中最不合群的那個人,從他,變成了……
他看一眼旁邊,被夏良踢開的凳子沖着外面歪着,書包也靠窗臺扔着還沒打開。
他的新同桌,開學第一次見面就對他說了兩句話,一句出來,一句起來。
柳小滿在心裏嘀咕。
現在都要上課了,人也沒回來。
在新凳子上穩穩當當地坐好,他把夏良的凳子拉回來擺正,順手把上面的半個鞋印也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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