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蒼蠅小館
葉湑瞧出了他的意圖,迅速起身越過桌子,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她力氣奇大,老神醫竟掙脫不開。
“跑什麽啊?坐下,”葉湑似笑非笑,“我問你幾個問題,你一五一十告訴我,別耍花樣啊,不然我把你和你同夥一鍋端。”
老神醫一聽就腿軟,登時就老實了。
葉湑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她雖然不是這行的人,但那些坑蒙拐騙偷的家夥們她接觸過不少。現在看他這樣子,心下便有了數:這老神醫果然有點問題。“我問你啊,你每天就看這幾個病人,賺錢嗎?”
老神醫猛地搖頭,半拉長的胡子在空氣中晃悠:“哪掙得到錢啊,還不都靠給人做模特,勉勉強強才能吃點葷的。”
葉湑“哦”了聲,她只是随口一問,也不期望着老神醫對她說實話。她又問:“前段時間是不是有個得了面癱的棒棒,找你看病?”
老神醫點頭:“是有一個,半邊臉動不了,左眼都不帶眨的。”
“那你知道他遇害的事嗎?”
老神醫又點點頭,當然知道。
前幾天就有警察來找他,當時他正在茶館坐着,充當藝術家們的模特,警察同志只讓他配合做了個筆錄,就放他回來了。
“那個棒棒找你看完病去了哪兒?”
“我不曉得。”
“你對警察也是這麽說的?”
老神醫忙不疊點頭:“那可不。”
葉湑突然一拍桌子,低聲道:“你說謊!”
中午的陽光曬着門店招牌,時近飯點,但人還不算多。四周靜得吓人,只有骨湯翻騰的咕嚕聲,偶爾還有幾聲悅耳的鳥叫,讓人覺得春天真的來了。
但他只覺得冷。
看這架勢,老神醫只在大早上人最少的時候給人看病。然而李老坎那天卻是下午來的——這一點她已經從瘸子那裏得到證實了。
李老坎來過不止一次,他不可能也不應該不知道老神醫的規矩。
“這個人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葉湑伸出食指和拇指,在桌子上點了兩下。熟悉她的人知道,這是葉湑的習慣手勢。
從老神醫的角度看,就好像一個“八”字。
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像是觸發了一個機關,老神醫忽然雙眼一亮,看向葉湑的眼神霎時變化,身子也不抖了,僵直的背脊一下子放松了來,好像她是他的親人一樣。
這個時候,老板端着豆湯飯和重慶小面上來了。鮮亮的紅湯包裹着綿軟的面條,上面浮着一撮碧綠的蔥段,勾得人食欲大動。
騰騰熱氣彌漫在半空,模糊了葉湑的視線。在白色的熱氣中,她看見老神醫擺手否認,同時沖她一擡下巴,語氣輕松:“大家都是光棍,我咋子可能害他嘛!老大這幾天都氣瘋了,手底下的兄弟被人殺了,咋子可能不氣嘛!”
光棍?葉湑心念一動。
這老頭子态度轉變太快,着實反常。而且聽他的語氣,“光棍”這個詞似乎把她也一并涵括了。
目光下垂,她看向自己的手——食指和拇指仍舊保持着“八”字姿勢,點在桌上。
契機是什麽?是這個嗎?
葉湑思緒發散,難道說......這個手勢是一個接頭暗號?那麽光棍這個稱呼,也應當別有深意。
她試探着問:“李老坎是‘光棍’?”
“那當然。”
她舒了一口氣,有些高興。暫且先不管“光棍”是什麽意思,應當與現在人說的不一樣。她也真是運氣好,歪打正着,居然叫她發現了不尋常之處。
葉湑将情緒藏在深處,這座山城霧都,果然名不虛傳。半數秘密都藏在雲霧裏了,只等有人伸手撥開,還它一個岩岩青山。
老神醫說完這話,忽然注意到葉湑的表情,他心一涼,瞬間冷靜下來——瞧這樣子,她是不知道這事兒?
葉湑眼皮子一擡,凝視着老神醫:“既然都是光棍,我也不賣關子,你們想給老坎讨回公道嗎?”
聽了這話,老神醫怔愣在原地,半天沒說話,表情有些古怪。見她看過來,老神醫只好接下:“想啊,怎麽不想。咋個讨,未必然你有辦法?”
“咱們在這兒說不方便吧。”葉湑抽了雙筷子,夾起小面。
“你要真有辦法,我們可以開會說。”
厲害了,還開會呢。她想了想,說:“我新來的,麻煩你給個地址。”
“你對老坎的事,怎麽這麽上心?”老神醫沒有立刻告知地址,而是先問了她這個問題。
葉湑撥開鬓邊的一縷頭發,吃了一口面條,動作急了些,有點燙嘴。她側開臉,看着光亮的水泥地面,這午後的陽光刺眼,逼得她用手擋了擋。果然,要讓這老家夥完全相信她并非易事。
她只好坦白:“李老坎是我父親。”
老神醫想起來李老坎曾時不時與他提起自己的女兒,說他女兒長得好看,像媽。他還說有十多年沒見過女兒了,想念得緊。
自打他老婆把孩子從他身邊帶走以後,就再也沒了音訊。孩子走的時候已經六七歲了,不是不記事的年紀,李老坎一直守在朝天門碼頭附近,只希望着有一天,會有一個年輕的姑娘,找到回家的路,再叫他一聲“爸”。
老神醫一看葉湑這個樣子,心裏的滋味有點不好受,他一撫掌:“明天這個點去磁器口,到那時......”
“我們敞開大門歡迎你。”
濃湯不停翻滾,面條如銀龍入江,鍋邊的白色水沫一直想要往外撲去,不時還濺出幾道白沫,落在地上很快又幹掉了,只留下淺淺的痕跡。
這家蒼蠅小館只有一個簡陋招牌,牆壁斑駁發黑,桌凳也都藏着陳年的老垢。因常年被水汽蒸騰,天花板潮濕發脹,牆皮剝落,讓人看着頭皮發麻。
葉湑和老神醫吃完午飯,各自起身付賬。老神醫從兜裏摸出一大把零錢,全是五毛、一塊的小面額紙幣,皺皺巴巴擠在一堆。老神醫揩了揩手,指尖埝着零錢,抽出幾張來,用手掌壓着撫平了。
一張張疊在一起,再整整齊齊地遞送到老板面前。
老板正在做面,騰不出手,只沖着老神醫點點頭,用下巴示意他面前的那只裝着零錢的紙盒子,意思是讓老神醫直接把錢丢進紙盒裏。
館子裏的人越來越多,飯吃完了,事也講清楚了,葉湑與老神醫告別。離開時,葉湑下意識往低頭忙碌的老板多看了一眼。
很快,她收回目光,徑自離去。
一直站在門口忙碌的老板突然停住動作。他擡起頭,面容年輕,但略顯稚嫩。
他解下圍裙,将布料攏作一團拿在手裏,擡腿往館子後面走去。那裏坐了個擇菜的人,他把圍裙遞給那人,然後說:“感謝配合。我做面的手藝還不錯,您放心。”
他是怕自己的工作砸了老板的招牌。
真正的老板忙不疊起身:“哪裏哪裏,我們還要謝謝警察同志為我們除暴安良哩!”
年輕人笑了笑,轉身離開這家店,找了棵黃桷樹靠着,摸出手機打電話:“劉隊,您猜得沒錯,這個老神醫果然有問題。”
劉楚江的笑聲從電話那邊傳來,那老頭子,還真是小看了他們這些老油條,都是在基層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誰也別瞧不起誰。他以為他們沒察覺他的古怪之處嗎?只用一個眼神,劉楚江就知道這老頭心裏有沒有鬼。
老神醫背後應該有同夥,為了不打草驚蛇,劉楚江當天就把老神醫放了回去,只等他露出破綻,然後拔出蘿蔔帶出泥。
年輕人等劉楚江笑完,才開口問道:“劉隊,那老神醫會是兇手嗎?”
“未必是。”
“那就是同夥?”
劉楚江深深嘆一口氣:“雖然直覺告訴我,李老坎這個人不像我們看起來那麽簡單,但小章,我教你啊,破案不能靠直覺,靠就完蛋明白嗎?在找到足夠證據前,不要輕易下判斷。”
小章默了默,似乎在消化劉楚江說的話。過了會,他突然一拍腦門,想起來還有個事沒說:“對了劉隊,我發現一個可疑的女人,似乎也在調查老城區一案。我拍了照,還錄了音,一會給您發過來。”
“好。”
挂斷電話,劉楚江的微信振了一下,小章已經把照片發過來了。
照片上老神醫背對着鏡頭,對面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陽光正好打在她的鼻尖,微微泛紅,像春光下透明的桃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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