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父親
“不錯,”葉湑點點頭,“先前我去找過瘸子,通過他我才知道李老坎還有個女兒,我想着裝作李老坎的女兒未嘗不好,起碼在打聽消息上會方便許多。不過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
“那末,兇手為啥子單與你聯系呢?”
“這是我的私事,與老坎遇害一案無關。”
“好一個私事。”二爺擰開保溫杯,嘬圓嘴巴,吹走水面上漂浮着的枸杞和菊花,那水還冒着騰騰熱氣,可這二爺卻似乎不怕燙,仰頭喝了一大口:“你這個私事,不告訴警方,卻要過來一個人單獨行動?你難道不怕死?”
在座的衆人以為葉湑要用些冠冕堂皇的話回怼二爺,卻不想她半點猶豫都不帶,很是坦率地說道:“怕,當然怕。”
二爺手一頓,保溫杯口又要碰着嘴唇時,堪堪停住。他眯起眼睛,打量起葉湑來。
高岡與小章、技偵人員幾個人從磁器口驅車回到渝中區公安分局。明明是來重慶休假的,想不到最後竟只是換了個地方辦案而已。
一進警局,彌漫整個空間的煙味直撲鼻內,差點沒嗆着高岡。他擡手揮了揮,想将煙霧給撥開來。
整個刑警大隊都在忙碌,紙質文件在各間辦公室被傳來傳去,飲水機的開關一直處在頻繁按壓之中,水聲起伏,裏面裝的盡是速溶咖啡。說話聲也不大,一切都井然有序,又不顯慌亂。
高岡循着半空的煙霧往裏間走,劉楚江就坐在案前,嘴裏叼着煙,桌上的煙灰缸裏塞滿了煙屁股。
他走過去抽掉劉楚江嘴裏的煙,放到煙灰缸裏撚滅了:“少抽點。”
劉楚江似乎沒想到高岡回來得這麽快,擡頭略帶詫異地看向高岡,他臉色不太好,難掩倦容,眼白渾濁,布滿了血絲。
“你回來得正好,看我收到了什麽?”說着,他把面前的電腦挪了挪,屏幕正對着高岡。
高岡撐在桌上,身子前傾,他看着電腦屏幕,那上面是一封郵件——發件人未知,是從葉湑的郵箱轉來的。
他瞳孔一縮,不自覺又往前探了探,想要把郵件內容看得更清楚些。
劉楚江從煙灰缸裏找出那半截被高岡滅掉的沒抽完的煙,重新用打火機點燃,開始吞雲吐霧起來,這回高岡沒有再攔他。
“小章已經把磁器口的情況告訴我了,北枝江這個人我查過,是個孤兒,系統後臺很幹淨,沒有犯過事——包括她手上的袍哥組織,也都是正經市民,應該沒有什麽問題;另外,李老坎遇害當天的監控我已經派人去調看了,一有情況馬上彙報,希望這次能定位他遇害的地點;最後是你說的葉湑,我還沒開始調查,她自己就把這封匿名郵件發過來了......”
高岡眯了眯眼,食指、中指在桌上起落,不經意地打着節拍。正想要說些什麽,門外有個女警官敲了兩下門,打斷了他們的交流。
“劉隊,有人找。”
劉楚江點點頭,向高岡示意。
屋裏的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往外走,出了門,就看見外頭坐着一個女人。約莫三十歲的模樣,皮膚暗沉,眼尾、前額都有許多小細紋,眼睛一圈都是青黑色的;人也生得瘦削,肩胸處的骨頭從皮下突出來,只覆蓋了薄薄的一層皮膚。
整個刑警大隊都在忙碌,不時有人從她面前快步走過,她坐在那裏,就像一尊蠟像,雙眼沒有光亮,如一潭毫無波動的死水。唯一能将她與蠟像區分開的,是她極細微的動作——一有男幹警從面前經過,會微縮肩膀,避開他們。
她把頭低着,偶爾擡眼看向四周,額上擠出幾道皺紋。
高岡神色不自然。劉楚江注意到他這反應,悄聲問道:“認識?”
他目光掃過來,看一眼劉楚江,沖他遞了個眼色:“是李老坎女兒。”
李老坎女兒其實也就二十多歲,長期的非人待遇生生将她折騰得老了将近十歲,當初帶出她時,她告訴警方說在過去的五年裏,每天平均要接三到四次客,時間一久,心麻木了,人也變得逆來順受。
看到高岡走來,女人起身,腰背直挺。她開口說話,聲音有些低,又有些怯:“我買了最快的一趟車,來送送他。”
她繼續道:“我父親遇害的案子,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你們盡管講,我配合。”
高岡看着女人說不出話,只把那串月光石手鏈還給她,轉身出去了。
李錦拿到手鏈,什麽也沒說。這是李老坎留給她的唯一一樣東西。幾十塊錢的東西,對于普通人根本不算什麽,但對李老坎來說,卻是他一個星期的開銷。
李錦還記得,在她小時,父親扛着幾十公斤的貨物,拉着她的手爬坡上坎。他的腰上總是挂着一個土土棕棕的大塑料瓶子,瓶底磨出了短茬茬的白毛邊,瓶裏的水被重慶四十度的夏天炙烤,也被父親滾燙的汗澆淋。
她說渴,父親就取下水瓶,倒在瓶蓋裏喂給她喝。她卻把臉側開,眼巴巴地望着街上吃冰棍的同齡小孩。李老坎一只手掀起衣角,給自己擦了擦汗,接着從兜裏摸出剛掙到的五塊錢,用濕熱的手心把褶皺撫平了,然後拉起她的手到街邊的小超市去買冰棍。
她得償所願,終于吃到了冰棍;父親看到她笑,自己也跟着笑起來,一咕嚕喝下被炙烤得滾燙的水,說再苦也值得。
李老坎這人踏實,卻無法讓他的女人看到未來。李錦七歲時,母親帶着她跑了,從重慶一路往北。母親在北方的一個小城打工,也在這裏和別人重組家庭,生了個男孩。
她不覺得母親有多愛她——帶她一起離開,只是為了将來她長大了可以孝敬母親。後來繼父在範三那裏欠了高利貸,家裏無力承擔,再加上還有個要讀書的弟弟,她只得被迫跟了範三。繼父不管她死活,母親也不反對,反倒是心安理得地受了她這些髒錢。
就好像從沒有過她這個女兒似的,母親的心,一定是鐵做的。
那時候她才十六歲,剛讀完初中,本想打一個月工,賺到路費後就回重慶,她不想再待在這座灰撲撲的北方小城。她是還記得小時候的住址的,只要父親還在做棒棒,只要他還在朝天門那一帶,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與父親團聚。
可是這一條路,實在太長了些。重回故地的李錦終于明白,原來早在十多年前,她的退路就已經斷掉了。她與父親之間,隔着一道望不見邊際的峽谷。峽谷這邊是痛苦的生者,峽谷那邊是解脫的亡人。
高岡在門口站了許久,劉楚江走出來時,他正叼着一支沒點着的煙,劉楚江摸出打火機,想上前去給他打火,被他擺手拒絕。
“上午我去辦理了一件失蹤案。”
高岡“嗯”了一聲,上下牙槽輕輕磨着,咬出半截煙草絲來,舌尖微微有些發苦。
“失蹤的是個女大學生,地點也在老城區一帶。我們追到了一些線索,懷疑是一起人口拐賣。”
高岡擡眼看向劉楚江,眼底閃着莫名的情緒。
劉楚江拍了拍高岡肩膀。高岡知道他其實是故作輕松,案子一個接一個,性質還都極其惡劣,擱誰誰也喘不過氣。
他對高岡說:“幸好有你在,不然我這分.身無術的,還不得累死?我是不能死的,死了我老婆就沒人保護了。脾氣那麽嬌,誰護她啊,是我老丈人呢?還是她自己啊?總不能是你吧。”
高岡抿着嘴唇。
“隊裏缺人,你又剛剛辦了一起類似的案子。就這事上面,你可別休假了,幫兄弟一把啊。至于李老坎......”劉楚江冷笑一聲,“渝中這一帶,還沒有哪個兇手的命能比老子的手段還硬!”他用力一揮手,在虛空中攥了個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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