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亡靈（六）

諸星帝國的行政區劃為二十個星區，每個星區由一顆行政主星和若幹副星組成，各星區最高行政中心是主星的總督府，最高行政長官是總督，再往下是副總督以及各司長等等，依次往下。

但有時候行政職位上的高低并不意味着權力的直接高低，比如說貝爾曼新上任的行政秘書官卡洛斯，他的職位在巴巴爾副總督及各司長之下，但他是總督的副手，意義又大不一樣，更特別的是，他們的總督是無比尊貴的皇子，而他是皇子殿下的騎士。

“本次會議依然是針對擊垮組織行動的總結大會，這段時間辛苦諸位了。正題開始以前，我來為大家介紹一下我的騎士。卡洛斯。”

利希特叫了他的名字，卡洛斯起身自我介紹，“卡洛斯·貝爾曼，很榮幸成為殿下的騎士以及能與大家共事，往後請多多指教。”

巴巴爾帶頭樂呵呵鼓掌。

司長們鼓掌，心中想法各異，其中不乏有人暗想巴巴爾果然無能，利希特把原本屬于巴巴爾的位置安排給了卡洛斯，巴巴爾和其他人依次挪動一位，卡洛斯的地位不言而喻。巴巴爾居然還樂呵呵帶頭鼓掌，缺心眼，阿谀奉承的無能之徒。

利希特把衆人表情盡收眼底，如果他們敢議論出聲，想必不滿與質問的聲音能淹沒整個會議室，可私下裏敢不敢就難說了。

利希特點點頭，開始進入正題。

“那麽接下來首先是關于押送伊文赴主星接受審判的安排——”

會議持續了兩個小時，散會後卡洛斯畢恭畢敬跟在利希特身側落後一步的位置，所有人在離開前都不忘上前恭喜他們二位。

“看到他們的表情了嗎？”在回到利希特的辦公處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利希特玩味道：“我就喜歡他們那種自以為是的模樣。”

卡洛斯：“因為這樣更好對付？”

利希特轉過身來，細細的眼神從他身上掃過，帶着點考究和卡洛斯不能完全看懂的深意。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語氣玩味耐人琢磨，“沒錯，因為這樣好對付。”

今天會上的發言，态度以及某些部署安排讓卡洛斯敏銳的發現，如今貝爾曼的掌權階層并非全是利希特的人。坐在利希特的位置上，要對下有一個平衡制約，那麽副總督和司長級別的人中，要有心腹和中立之人，至于唱反調的根據情況處理，不能一概全排除，但如果你既沒真本事還敢跟上位者對着來，那只能是自尋死路。

“今天之後，跟你有關的言論怕是要興起。”

卡洛斯：“大概不是什麽好話。”

利希特嗯了一聲，“我們不需要在意好話，但必須留意壞話。”

“我在組織待過的事，有心人可以在上面編造文章。還有身份，雖然你說我身份尊貴，但貝爾曼前皇子的身份還是挺微妙的。”

卡洛斯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有理有據分析，利希特聽到最後一句，“前皇子又怎樣，貝爾曼是自願歸屬諸星，你還是貝爾曼第一任總督的兒子呢。”

卡洛斯閉了閉眼，輕聲道：“第一任總督，在位不過一周。”

他的父親簽下了讓貝爾曼納入諸星帝國的協議書，由皇帝變成總督，一個星期後在總督府中自殺身亡。

利希特沉默片刻，“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卡洛斯不置可否：“不盡然。”

兩人一旦提到過去就很容易變成這種氣氛，他們的過去充斥着美好與痛苦交織的矛盾，若不能沉浸在美好的回憶裏，那有的就只是痛苦的緘默，比如現在，又撕開了一道傷疤。

沒有人被撕扯傷疤還能做到無動于衷、感受不到疼痛，但兩人似乎都對此毫不避諱，能在對方面前沒有顧忌的一遍遍淩遲自己。

因為彼此都是那段過去的參與者，所以能相互訴說？

卡洛斯是當真只有利希特一個可訴說的人了，利希特難道也是？

卡洛斯率先打破了沉下來的氣氛，他們總是能輕易陷入凝重的氣氛裏，也能輕易走出來，不管是誰先開口，都能做到下一秒雲淡風輕，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發生，誰也沒有為過去悲痛。

“雖然流言蜚語撼動不了我，但作為騎士不能讓殿下顏面無光，我想我需要做點什麽，殿下可有什麽吩咐？”

利希特果然也很輕松繼續了話題，抛開了方才的沉悶。“雖然我也不在乎小人言，但我的騎士也不是能随意讓他們貶低的。”

卡洛斯：“我喜歡用事實說話。”

利希特：“我也喜歡用事實堵住他們的嘴。”他饒有趣味道：“每每此時，那些人的臉色就會特別好看，取悅我。”

打臉自然是爽的。

“你應該知道皇族的騎士通常都是從帝國騎士學院裏挑選的？”

“是的，近期的學習中了解了這一點。”

“非常高興你能是個好學的，不過學習任務要加重了。”利希特道：“去通過帝國騎士學院的考試，讓那些人看看我的騎士有多麽優秀。”

卡洛斯優秀的教育全部源于皇室教育，有的皇子皇女會在學校就讀可他沒有，這麽一算，文憑這塊他還是個空白。如果應聘工作讓他填個簡歷畢業于哪所學校，連幼兒園跟小學都沒讀過的卡洛斯要怎麽說？

我沒上過學校但可以碾壓無數高材生？別人第一反應肯定是你吹牛。

相比之下利希特的經歷就十分光彩奪目了，利希特殿下十二歲就讀完了國立大學所有課程，論文能甩人幾條街，如果沒有之後發生的許多事，利希特大概也很樂意專心學術。

利希特将一些資料點給他，“這些是騎士學院畢業考試科目和參考書，你先自學着，押送伊文去帝星後我們會稍微逗留一段時間，到時找學院的老師專門指導你一下，能行嗎？”

卡洛斯打開光屏接收，書目種類非常繁多，真不愧是培養全能騎士的地方，這些內容饒是卡洛斯和利希特這種天才也得實打實花不少時間來啃，還得實踐學習。但好在——

卡洛斯沒被龐大的資料難住。

“粗略一看，不少東西我都學過。”

這回利希特沒有向之前那樣立馬說些贊嘆或者理所當然的話，卡洛斯從光屏中偏過視線發現利希特正無聲的盯着自己，他不禁問：“怎麽了？”

利希特的眼睛有一種純粹的美感，瞳孔中映照的光暈更是讓這副眸子燦若星辰，不少人并不敢于這樣一雙眸子長時間對視。

部分人是礙于利希特的身份出于禮貌不敢與他對視過久；部分人是心裏有鬼，他們不敢直視任何純粹的東西；還有一部分人，是害怕自己沉淪。

那雙眸子有讓人沉淪的魔力。

卡洛斯并不避諱與利希特對視，他很喜歡那雙眼睛，他也承認利希特的眼睛純粹，但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幹淨或者單純——是比那更深的東西，他毫不懷疑自己會沉淪在那雙眼睛裏，因為裏面有很熟悉的感覺，就跟他一直所處的深淵一樣，讓人一次次徘徊，掙紮，又再度陷落。

真是讓人痛苦又斬不斷的感覺。

卡洛斯在心中喟嘆一聲，他想自己應該沒有露出什麽糟糕的表情，但利希特依舊看着他，這讓他增加了一點不确定性，好在利希特沒有再持續無聲的審問，他終于開口了。

“沒什麽。”利希特慢條斯理道：“就覺得，當真撿到寶了。”

卡洛斯本着尊重事實的原則誠懇附和：“我也覺得。”

利希特覺得跟卡洛斯在一起，若不是良好的教養和自身形象，他真是想給卡洛斯無數個白眼。可他給自己定了個要致力于給卡洛斯“送溫暖”的任務，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需努力。

因此利希特用十分和善的口吻給自己騎士貼金，“我跟高興你沒有浪費八年間的空閑時間。”

老實說卡洛斯的表先确實是超乎他想象的優秀。雖然從之前的合作中他已經對卡洛斯滿意并且萌生了招攬的心思，但卡洛斯似乎不滿足于那點兒愉悅，總能給他更多驚喜。

你還能給我帶來怎樣的愉悅呢？重逢後利希特頭一回在這個人身上生出了真真切切的期待，雖然依然是利益至上，但在純粹的利益交換衡量中，他終于帶上了點兒不一樣的東西。

八年間的空閑時間？卡洛斯仔細思考了一下，什麽算是空閑時間。他總是讓自己忙碌以便暫時忘記許多東西，他當然不願意多幫組織，因此啃書跟鍛煉成了八年裏他幹的最多的事，能把人逼瘋的時間安排表，對他來說卻是能讓心喘口氣的放松處。

這些話就沒必要告訴他的殿下了，爛在肚子裏是最好歸宿。

當利希特的近衛隊長森·雷文趕回總督府的時候，全府上上下下從裏到外所有人都知道了卡洛斯，因此盡管利希特事先什麽也沒告訴森，他也知道了等着自己的是什麽。

森捏緊拳頭，他這一路心情變化可想而知，從進門起的一無所知到此刻弄清了來龍去脈，森又急又怒，想的什麽全寫臉上。

不能指望他在這時候還能控制情緒。近衛隊隊長也是殿下的心腹個左膀右臂，一直以來利希特經常派遣他外勤處理一些事，森一直以為這是對自己信任和重用的表現，現在只覺得被愚弄。

整個總督府都知道殿下有了騎士，他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方才那些笑着跟他打招呼并說出這個事實的人，在森看來全是嘲諷的笑，他們一定在看自己笑話，等着自己被降職。

職位的升降與功過有關，然偶爾也有例外，比如這次天降系卡洛斯，就讓他不得不把位置拱手讓出去。

本來森以為，利希特騎士的位置，非他莫屬。他等了這麽久，等來這樣一個結果，叫人如何甘心！

他來到利希特辦公處外，卻被門口的衛兵攔下了，森一愣，随即怒火攻心要發作，卻被衛兵們下一句話堵了回去。

“卡洛斯閣下在訓練場等你。”

盡管近衛隊隊長的權還握在他手上，但無疑只是個空名了，他不能違逆卡洛斯，因為他如今才是自己的直接上司。

森吃了個閉門羹憋着一肚子火往訓練場走，途中他遇到哈裏·亨特，這個絮絮叨叨的家夥讓他更為火光。

哈裏也正要前去訓練場，他是近衛隊副隊長，森不在的時候，守衛任務是他來布置，其實算算，哈裏跟在利希特身邊的時間更長。他是一個樂天派，總是一臉燦爛的笑，喜歡誇張的動作和開心的話，主張人活一世，開心最重要。

哈裏眉飛色舞道：“你知道麽，咱們的新上司就是在行動中跟殿下合作的那位功臣，深藏不露！總算見着廬山真面目了，好家夥他可厲害了，你是沒見着，就這麽兩天，把底下那群小子們訓得服服帖帖——”

此刻任何誇贊奉承卡洛斯的話語落在森耳朵裏都是刺耳的噪音。他不耐煩的将哈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拉開，沒好氣道：“你在高興什麽？”

哈裏一頓，“啊？”

“你有什麽可高興的？”森夾槍帶棒的譏諷，“瞧瞧你那傻樣，什麽都笑嘻嘻的，你才是可笑的！你知道騎士的到來意味着什麽？意味着你馬上就要從副隊變成一個普通隊員，他成為隊長，我降為副隊，你馬上就要丢掉現在的飯碗了！”

森正愁沒地方撒氣，他逮着機會一股腦說了出來，毫不客氣譏諷着哈裏，笑他傻樣，別人侮辱了他，他得找個機會把別人踩在腳底下讓他也痛苦才算出了點惡氣。

誰知被羞辱的這家夥沒有露出任何他期待的神色，不甘或是憤怒，統統沒有，哈裏的反應讓森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頭憋得更難受了。

“那也沒關系。”哈裏說，“只要是為殿下效力，什麽位置都一樣。”

達不到預想中的效果森自然也得不到痛快，他只能再唾棄一把，“呵，就你高尚。”

哈裏聳聳肩，愛信不信咯。

等到訓練場，卡洛斯已經等着他們，上司比自己先到還真是不好意思，哈裏笑嘻嘻賠了不是，森注意到還有其他近衛隊隊員也在，應該是今天輪班沒有任務和站崗的，都在這兒了。

哈裏入隊，而森內心複雜走到卡洛斯面前，将自己所有權限交了出去。

他內心在滴血、咬牙切齒，但是面上的表情至少沒有剛才那麽憤恨了。

卡洛斯接手權限後點頭，“你可以歸隊了。”

森不可置信睜大眼。

卡洛斯見他沒有動靜，“怎麽，還有什麽疑問？”

“閣下，我的調令呢？”森急切地重複了一遍，“我的調令呢？”

卡洛斯成為隊長，他退一步擔任副隊長，那麽讓他接任副隊長的調令呢？什麽都沒做就讓他這樣歸隊？森有了不好的猜測，但這不可能，不可能！

“沒有調令，森·雷文，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近衛隊中普通的一員。”卡洛斯說，“哦當然，殿下考慮到你在職期間十分辛苦，特意體諒你，如果你不願意立刻投身到近衛隊隊員的工作中，可以帶薪休假，等候派遣。”

只是把話說得好聽了點，但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誰聽不出來這個意思。等候派遣，什麽時候派，遣到什麽位置上去，可能就是遙遙無期的未知數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兩人還沒有完全的交心捏，嘛，問題慢慢會暴露出來的，還有他們心裏病的不輕的情況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