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亡靈（二十一）

利希特簡單沖了個熱水澡，換上幹爽的衣物。平日裏他更喜歡泡澡而不是淋浴，但現在顯然不是悠哉泡澡的時候。

他換好衣服，卡洛斯連紅茶都給他準備好了，溫熱的茶水下肚緩和了些體內的寒氣，不過——利希特端着杯子：“你認真的在跟朵拉搶活兒幹？”他都快習慣卡洛斯泡的紅茶的味道了，養成一個習慣其實是很簡單的事。

“他們很樂意我分擔點兒活幹，”卡洛斯給他續上一杯茶水，“但是很顯然我也幫不了什麽忙。”

哦，朵拉跟哈裏大概跟他說了什麽，因此這話的意思是，我瘋起來誰也攔不住，包括他，這是在懊惱，嗯。利希特能聽懂他的言外之意，但沒有一點愧疚或者抱歉的心思，他好好的，人質也救出來了，皆大歡喜。

不過事情還沒完，遇害者家屬的安撫，失職人員的追責，以及源頭……利希特忽然輕笑一聲，卡洛斯扭過頭來，一臉冷淡，利希特看他這幅表情笑得更開心了——當然沒有跟剛在海面上一樣瘋狂的笑，現在他笑得很輕，笑聲裏帶着點涼意。

“不問問我笑什麽？”利希特彎着眉眼，涼絲絲地說：“突然冒出一夥兒組織的餘孽，當初以我的計劃本該将他們一網打盡，怎麽會有這麽一夥人？”利希特勾勾手，勾過卡洛斯的脖子讓他低下頭跟自己對視，動作和表情是十足的暧昧，但說的話讓人細思極恐，膽寒。

他的聲音飄進人耳朵裏，幽幽道：“有沒有想過是我故意放跑的人，為的就是再制造點什麽麻煩，趁機把貝爾曼的領導層洗一次牌，我想對他們動手很久了——”

雖然聽上去令人膽戰心驚又可怕，但上位者确實做得出來這種事：把一切視為他們鋪路的墊腳石，踩着金錢、權力與血肉堆砌的臺階向上攀爬，追求更高的東西。在人心險惡的環節中，是随時可見的一環。

利希特伸手作勢要拍拍卡洛斯的臉，還沒拍上，被卡洛斯擋住了——不是被卡洛斯的動作，而是被卡洛斯的話給攔了回去。

“你不會。”卡洛斯淡淡打斷他。

利希特危險的表情在臉上剛醞釀了一半，被卡洛斯三個字截斷，他猜自己表情可能有點精彩可惜自己看不到。凝固半秒後他收起了表情，鎮定地反問：“你這麽确定？”

“一開始我也很奇怪，大膽點說，我确實懷着惡意揣測過您，但稍微想想，這說不通。一來對付這群人您用不着這樣的手段，二來——”卡洛斯認真的看着他，“願意用自己去換取人質安全的領導者，我覺得他不會拿人命來開玩笑。”

“對我一瞬間竟然有懷疑您的想法我感到很抱歉，殿下。”卡洛斯說。

利希特眼睛裏出現了顯而易見的焦躁。他藏得很好，但兩人離得太近，卡洛斯能把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你懂我什麽？”利希特不耐煩的推開他，“我可不是什麽好人，為了達到我的目的我能不擇手段，至今為此舍棄過的人命也不少了，我願意去換人質也是為了在民衆間樹立形象！”

卡洛斯聽他說完，現在他可以确定那股焦躁感不是錯覺，他想了想，不确定道：“殿下是為了這次的事懊惱？”

利希特被噎了一下，直勾勾盯着他不做聲了，卡洛斯恍然大悟：“還真是在懊惱啊。”

“我得申明，”利希特義正言辭道：“你這是誤解。”

卡洛斯覺得自己絕對正解了。利希特這種表現，可以用別扭來形容。他反過來安慰利希特，“捉住的活口正在被進行審問，他們也不一定真的是餘孽，您之前剿滅組織的作戰方案無可挑剔，大可不必為此懊惱。”

利希特已經懶得反駁他，他坐在椅子裏往後靠了靠，伸手捏了捏眉心，卡洛斯觀察片刻後問，“您不舒服？”畢竟被掀進海裏又吹了風，卡洛斯建議，“可別感冒發燒了，讓醫師來看看吧。”

據說人生病的時候不太容易控制情緒。

利希特現在确實不太舒服，但腦子清醒，也沒有發燒把腦子燒糊，只是心頭不太好受。這可不行，善後的事沒做完，不到休息的時候。

他放下眉心上的手，“之後媒體前的發言稿，莉莉寫好了麽？”

“就在路上我看過一遍了，稍微有幾處需要修改。大體很不錯，把您的形象也完美保持了。”卡洛斯面對他的問題反射性彙報情況，末了補充：“真不需要叫醫師？”

利希特視線落在其他地方，似乎片刻後才回過神，搖搖頭，卡洛斯皺眉，利希特狀态看起來确實不好。

“完美的形象？”利希特低喃兩句，諷刺的笑了笑，他突然說：“你剛才說懷疑過我？”

利希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沒有聚焦到卡洛斯身上，但這裏找不出第二個能接上他這句話的，卡洛斯以為他這是要責怪自己了，畢竟身為騎士竟然懷疑主子——盡管他已經表現得足夠忠誠将自己內心想法說了出來。如果他不說，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有一瞬懷疑過利希特，但他說了，并且讓利希特成為第二個知道的人。

可騎士懷疑主子，本來就是罪過。

他做好了被利希特責怪的準備，出乎意料的利希特卻點頭道：“這很好。”

卡洛斯知道自家殿下一向不能以常理推斷，但不妨礙他因利希特的不符常理愣住。

“我允許民主的存在。你甚至可以大膽懷疑我，不僅是這次的事，還包括其他事，比方說，你的衣服是誰讓人動的手腳。”利希特眼神終于聚焦，他似笑非笑看着卡洛斯，“我允許你懷疑我，但不允許你違抗我、背叛我，只要你忠誠的執行我的命令，明白嗎？”

利希特視線沉靜又認真，他高高在上的命令着卡洛斯。衣服是誰動的手腳，這不重要，卡洛斯并不覺得那日的對手裏誰能給他致命一擊，他穿不穿保護服，真的無所謂。但如果這可以幫到利希特，沒關系，請盡情利用。

卡洛斯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我永遠是您最忠誠的棋子，殿下。”

利希特的反應有點慢，或者說整個人看起來遲鈍了些，平日裏他總是雷厲風行的，做什麽事都是。卡洛斯牽起利希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手很冰，等等還是需要醫師來一趟，卡洛斯想。

“人質和家屬們暫時安排在總督府嗎？”

“是的，遇害者家屬與其他家屬分開接待，等人質們情緒穩定後還有需要他們幫忙做記錄的地方，都在總督府。”

“走吧。”利希特起身，“現在不是偷懶的時候，去見見遇害者的家屬——那些可憐的人。”

比起之前被巴巴爾打亂後糟糕的營救，安撫工作總算是做的有模有樣，殿下出了那麽漂亮一招，他們做下屬的可不能只會拖後腿，而且衆人有預感這回利希特估計得大刀闊斧追究責任，遭殃的不止巴巴爾，得趁現在好好表現。

獲救的人質和家屬被安排在一個大廳裏，人數比較多，要去受害者家屬在的地方，得先穿過這個大廳，利希特一出現，衆人立刻圍上來，不過卡洛斯和早有準備的侍衛們将民衆客氣地攔在了三步遠的位置，大家激動地表達着感謝之意，利希特禮貌的點頭，笑容很親切，同時帶着歉意，十分謙遜。

雖然情緒激動，但獲救的人們與親人充滿着劫後餘生的喜悅，因此能在利希特面前保持着最基本的風度，見有侍衛，大家也就禮貌的不再接近，所以一個年輕人魯莽沖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卡洛斯有點意外，他正要客氣的說點什麽，突然愣住了。

雖時隔多年未見，眼前的人變化巨大，但他身上依稀可見當年的影子，卡洛斯只需要在他臉上看一眼，立刻認出來人是誰。

“卡、卡洛斯哥……不是，”年輕人立刻改口，“卡洛斯閣下。”

面前這個局促的年輕人不是他的弟弟卡爾還會是誰？卡洛斯僵硬的看着他，然後目光慢慢越過卡爾的肩膀看向他身後。不遠處，威斯曼夫人，他的母親正目光含淚地看向他。

卡洛斯從沒料到過親人的再會竟然是這般場景。

利希特察覺擋在身前的騎士整個人繃緊，他順着視線望過去，就知道怎麽回事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卡洛斯一直躲着他的家人，沒想到居然在如此戲劇性的情況下再見。

卡爾非常局促，他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明明知道面前的是他親哥哥，如今皇子的騎士卡洛斯·貝爾曼，但他還是想要再次确認一遍，确認多年後這個人确實回來了。

“是你嗎？”卡爾緊張的問。

卡洛斯整個人僵在那兒如同一個生鏽的機器，腦子當機，半響不能重啓，直到利希特在他身後叫了一聲名字，卡洛斯才機械的轉過頭。

利希特覺得有意思，卡洛斯難得露出這麽人性化的一面——重逢後比起人卡洛斯更像個機器，沒有生氣。雖然利希特樂意多看看有趣的畫面，但放任他的騎士在這裏當雕像顯然不合适。利希特用眼神示意他：快瞧瞧卡爾。

卡洛斯這才回過神來，面前的卡爾顯然十分局促又緊張，因為自己愣了半天沒有回答，卡爾已經窘迫得不知道該把自己往哪兒放了。卡洛斯內心翻騰，讓自己的嗓音盡量平和，“嗯，是我。”

卡爾一瞬間紅了眼眶。卡洛斯想說你不要哭，你長大了，看上去很出色，母親看起來過得不錯，她牽着的小女孩兒是跟現任丈夫的孩子嗎看起來很可愛，你好好照顧母親照顧自己……

諸如此類的話。明明有千言萬語在胸腔中翻騰，卡洛斯卻半個字也說不出。

卡爾紅了眼眶，他仰天眨眨眼，深吸一口氣，不讓眼淚流出來，他飛快的給卡洛斯鞠了個躬，“非常高興見到你，閣下，真的……實在太好了。”

站在失散多年重逢的親人角度，卡洛斯應該與他擁抱、親吻，熱淚盈眶訴說這些年累計的話；站在職責的角度，他應該客氣的說一句，如果沒事請讓開。但兩種角度，無論哪種話卡洛斯都說不出口，真是太沒出息了。

卡洛斯自嘲的想，原來這顆人心到底不是冰冷的機器。

“閣下，敢問殿下接下來是要去撫慰受害者家屬麽，如果是，我有個不情之請。”

卡爾保持着低頭的姿勢，因此沒有看到利希特走上前來，他問，“你有什麽請求？”

卡爾聽到聲音忍不住擡頭一看，利希特竟然親自上前，他比利希特略小一些，想當年也是叫過利希特哥哥的，至如今就連多看也是失禮的。卡爾穩了穩情緒，“實際上我的妹妹娜美本次也在船上，她說一個哥哥因為保護她而被殺害了，我們想要見見他家屬，對其表示鄭重的感謝，請準許！”

威斯曼牽着的小女孩跑過來抱住了卡爾的腿，看上去五六歲的一個小姑娘，眼睛紅腫，應該好好哭過一場。她抱着哥哥的腿，小手捏緊了卡爾的褲子，看起來緊張害怕，但小姑娘大膽的開口了，童音裏帶着點哭腔，“娜美不知道大哥哥的名字，但娜美想謝謝他，我記得他的樣子，他聽不到了，我想對大哥哥的家人說謝謝。”

娜美是船上最小的客人，原來第一批殺死十個人的時候，原本娜美是要被殺害的。

“壞蛋們說‘小鬼之後要是哭鬧起來很煩人，不如殺掉’，”娜美扁着嘴巴委屈道：“可娜美很安靜，沒有哭，他們胡說。”

“他們要把娜美抓出去，大哥哥站出來跟他們吵，讓他們放開我，壞蛋們說‘好小子，逞英雄是吧，那從你開始’，”娜美眼淚又掉下來，“然後大哥哥就被帶出去了，那十個人，都沒有回來。”

他們當然沒有回來，也無法回來了。那十個人被帶到了甲板上，當着衆人面被殺害後屍體丢到了海裏，現在已經打撈上來，跟他們的親人在一起。

利希特讓侍衛讓開一個口子，他蹲下身撫摸娜美的腦袋，“你很勇敢，我帶你去道謝，好嗎？”

“謝謝殿下。”

娜美提着小裙擺朝利希特行禮，看得出來她是個受到良好教育的小淑女，威斯曼夫人上前牽住她的小手，卡洛斯與威斯曼夫人目光相對的時候，威斯曼夫人動了動唇，她似乎想說什麽，但卡洛斯只聽到了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

夫人垂下眼去，怕再看下去會忍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的兒子就在面前，但她什麽也不能說——已經決定了，不想讓這孩子痛苦。

“感謝殿下，閣下。”她說。

“随我們一道來吧。”

利希特說罷朝前走去，卡洛斯看了看母親跟卡爾，對他們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卡爾急忙抱起娜美，快步跟上。

“哥哥，”娜美被卡爾抱在手上，挨着他的臉，小手伸出去在卡爾臉上擦了擦，“你哭了嗎？”

“沒有，”卡爾吸了吸鼻子，“是汗呢，幫哥哥擦擦，別讓人看見了。”

“哦，好。”

作者有話要說：

兩人間撕開了那麽一點點口子；卡洛斯還是跟他家人碰上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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