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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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州故鄉的附近，提到探花林如海的獨生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如果走出了那個小圈子，就沒有人知道林黛玉的名字了，林黛玉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因為她從來沒有走出過這裏。空條徐倫這幾天內早就摸清楚了近路，一路帶着她去往海岸。

林黛玉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大海距離自己是如此的近，原來自己眠思夢想的景色就在蘇州的東邊。而徐倫告訴她，這片東海并不是終點，在東海以東，還有全世界最廣闊的太平洋，那可是一位壯美而又滄桑的老前輩！徐倫說，還有距離她的故鄉非常近的大西洋，那裏有過非常浪漫悲傷的故事傳說。大西洋上飄揚過一個個生命，承載過一具具靈魂。

“我的外天祖父就是在死在大西洋上的。”徐倫告訴她，“那真是好久以前、好久以前的故事了……他是英勇戰死的！”

這次黛玉沒有追問下去，只是靜靜地仰望她的側臉。

“小時候，母親也帶我去看過大西洋好幾次。我的母親可是大美人兒，但是她的命卻很苦……母親常對我說：你的爸爸是個大海一樣的男子漢。是的，我的母親是大美人兒，我的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但他們的命運都是坎坷的，苦的……我也不例外。”

“你聽，”徐倫指着海，“海水動起來的聲音，就像是蝴蝶扇動翅膀。”

“我聽着不太像。”

“在農家人的耳中，海水就像是麥穗的晃動，在我的耳中，就像是蝴蝶在跳舞……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大海是一面人間萬象的鏡子。”

“你喜歡蝴蝶嗎？”

“當然了，你看我的衣服。”徐倫得意地轉過身來，展示自己的衣服圖案。

“我總覺得你應該配一種更加龐大的動物，蝴蝶太嬌小了。”

“蝴蝶可是能飛過大海的。生命本身就是偉大的！”

接下來，徐倫說了什麽，黛玉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徐倫嘴裏面說出來的詞是她不敢啓齒的，徐倫嘴裏面說出來的事是她不敢想象的，徐倫所說的一切……如果不曾和徐倫見面，她是一輩子都不可能知道這些的……如果從來沒有過徐倫，如果從來沒有見過徐倫……徐倫總是要走的！

徐倫說話時就如同一個風馳電瞬的飛輪，讓她看不清任何一根輻條，只能接受到輻條亂飛時刮劃出來的一幀又一幀的亂麻殘像。她聽不清楚了。但是海水滾動的聲音還是非常響亮的。她的心潮如此澎湃複雜，可大海似乎依舊冷靜鎮定。大海在晃動，就像父親的叮囑。大海在發光，就像母親的呼喚。空氣中充滿了大自然母親撫摸子民的時候散發出的慈愛的氣息。

徐倫走了之後，我還能聽到這母親似的大海的聲音嗎？這是多麽動聽又多麽幸福的聲音……想到這裏，她留下了對母愛的、對世界的敬畏的眼淚。一滴淚珠從她的眼角處悄悄探出，慢慢地滾下來了。

可是，徐倫看見後，卻對她說：“這還只是世界的冰山一角。擦幹眼淚吧！等你看到更多時，淚水都不夠流的。”

“這哪裏擦得幹淨？遲早要把這些淚給交出來的……”她拿出手絹，慢條斯理地揩着眼睛。

“你真的太不自由了。”徐倫說。

“表現在哪裏？”

“放聲痛哭和放聲高歌有助于發洩情緒，是避免變成妖魔鬼怪的良藥。人心是肉做的，人的靈魂是有形狀的，壓抑着情緒不釋放，只會走火入魔。”

“我這不是在釋放嗎？”

“你連扔掉那個遮遮掩掩的手絹、放開姿态來哭泣的勇氣都沒有。”

“可那樣做的話，太放誕無禮，會被人恥笑。”

“誰恥笑你？”

“所有認為應該遮遮掩掩、秉住姿态的人。”

“也對，我都忘了，時代不一樣。”徐倫望向了遠方，“如果我出生在幾百年前的封建時代，說不定也無法擺脫這些客觀影響。或許我不該用現代社會的人眼光來評價你，這對你不公平……”

徐倫的聲音愈來愈小了，但吐詞是非常清晰的。

黛玉仿佛完全沒聽到後半部分的內容，仿佛沒有明白徐倫對自己的評價非常不公平，只是破涕為笑，微笑着問她：“你一口一個古代、現代，現代、古代的，我們這裏的古代，就是以前的那些朝代了，你們對古代的定義又是如何呢？你口中的現代，難道就是非常自由的嗎？你是自由的嗎？”

“我還在為自由而奮鬥。我将在監獄中獲得自由。”

“原來你之前是在牢獄中……牢獄裏的生活，也能叫自由？”

“真正的自由在心。真正的強大在魂。”

“牢獄困不住你的心，制度管不住你的魂。”

“我們的現代，和你們這裏就大不相同了。至少在當今條件能達到的程度下，是很自由的。”

“比如呢？等等，你不必舉例說，我來問。”

“哈哈，問吧。”

“那我可要問個底了。你這身穿着，在你們那兒，也算正常？”

“這叫時尚！”

“時尚、時尚……”黛玉重複咀嚼着這個詞，笑彎了眼，“就這樣抛頭露面，都不會有任何人說閑話？”

“這是個人的自由。如果有人敢說閑話，就一拳砸過去教他做人——老娘愛穿什麽穿什麽，管得真他媽寬！”

“那你這綠顏色的口脂，也是個人自由？”

“當然。你覺得怎麽樣？”

“嗯……”黛玉認真地打量，歪了歪頭，然而又努起嘴，不屑一顧地別開了眼神，“不怎麽樣！”

“不怎麽樣就對了。喜不喜歡這個顏色，都是你的自由。你沒有必要為了讨好而誇獎，我也沒必要為了讨好而改變。你說了實話，我喜歡你這個可以交心的性格。”

“這種言論可真是太稀奇了！那我還問，你們那兒沒有規定女子無才便是德嗎？沒有規定三綱五常？你那個坐姿和站相，不會被評價為野蠻？”

“女子無才便是德是什麽東西，三綱五常又是啥？我沒聽說過。”

“那就是沒有了。”黛玉點頭，“看來以後的社會是朝着釋放而發展的，定是比現在發達。盛唐時期也是因為有發達的基礎，所以無論生活方式還是人們的觀念，都是前所未有的，束縛與規定就少了許多。那些好的詩歌和話本讀物，也是內容豐富精彩，真是百花齊放，我都非常喜歡看。”

“不太了解你們的變化。對了，你知道汽車嗎？”

“汽車？”

“還有輪船呀、火車呀、自行車呀、手機呀、電腦呀……”

“什麽？等一等，你慢些講……”

“互聯網、空調、馬路、籃球、網球、賽車比賽、飙車族、黑手黨……”

“看來你是存心不讓我好生理解了。”

“別生氣嘛，”徐倫壞心眼地笑，“反正除了個別以外，這些列舉的都是為了方便人們生活的發明。當然，我們那兒也有很多人向往古代，想回到過去，不過更多的是稀奇感和文青的懷舊思想吧。美是有一定距離的，正是因為和現實有距離，蓋着一層朦胧的紗，所以總認為那個時代是美好的，沒有親自去過，所以不知道差距。要我說，我還是認為自己的時代就是最好的。我真的不想待在這兒了，連電話都沒有！鬼地方！”

“這麽說，你們真的過得比我們自由得多。”黛玉說道。

“當然。”

“難道你們那兒，連看海都是自由的嗎？”

“是的。”

“你們沒有皇帝？”

“有總統。可以随便罵，随便批評。”

“在我們這兒，哪怕撞了皇家的諱，都可能人頭不保。”

“誰都不能随便奪取他人的性命，哪怕你是當官的。違法了就要被法律處置，人人平等。”

“皇室的人居然沒有特權嗎？他們不是想改規則就能夠改？”

“不可能。而且，在我們那個年代，總統——或者說最高領導人吧，每個國家的——大多是選舉出來的。誰得票多，誰就當任。”

“這是我想都沒有想過的生活環境。”

“你們和自由真是差得太多了。”

“咦，”黛玉突然提高了聲量，眼裏帶着狡黠的光，看着徐倫，抿着嘴唇笑，接着，又好似故弄玄虛地在那裏搖頭，遺憾地眨眨眼睛，“你這不就是自相矛盾了？”

“什麽？”

“真正的自由在于心……”她有模有樣地模仿着，“這可不是你自己說的？”

“我是說過……”

“那麽，我雖然享受不到自由，被重重現實所逼困着，也沒有緣分生在更加自由開明的年代，但我沒有為這一點而感到遺憾，我依然會用自己的方式努力過好我的生活。現實沒有束縛住我的感情。并且，我為以後的人們可以享受到我得不到的優惠而開心，為後世不用遭受我的苦惱和痛苦而開心，為以後可以出現一個支持人的自我發展的世界而開心——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自由嗎？

我可以嫉妒你，可以請求你帶走我，但我還是選擇了接受，選擇面對這個現實，因為我有選擇心态的自由。我的心和你一樣，也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