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四季崎記紀離開了, 或者更準确地說,他是逃跑了, 姿态狼狽地從彼我木輪回的面前逃走了。

古河軒從沒想到一向在自己面前表現的跟個沒心沒肺一樣的四季崎記紀居然會有這樣狼狽的一面, 不過其實也是可以猜測的出來的,畢竟彼我木輪回是那樣介紹自己的。

“因為我的存在,真正的用處是讓人透過我來窺探自己本身的記憶。”

古河軒可從來不認為四季崎記紀的記憶裏會一直都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就連麻倉葉王都無法判斷出他們一族為了改變星軌而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這樣的事情只要想想就覺得可怕好麽。

但是……古河軒扭頭看了看身邊的彼我木輪回,這就是……這裏的仙人?

像是知道了他在想什麽,彼我木輪回朝着他看了過來,他的臉上帶着和麻倉葉王幾乎如出一撤的笑容, “怎麽說呢,古河君你給人的感覺倒是很奇妙呢。”

“奇妙?”古河軒也有點想要知道這裏的仙人是怎麽回事的想法, 便沒有追上去, 而是繼續留在這裏和對方交談。

“是的,一般來說,不論是誰都會有一些不想被人知道的苦痛回憶,甚至于對自己而言, 那樣的回憶也是不想要再想起來的,可是你卻有點不同呢。”彼我木輪回沒有半點惡意地說道, “你的話, 怎麽說呢,明明也是有着會讓你覺得苦痛的記憶,可是很奇怪的是, 你現在已經不再認為那些回憶會讓你覺得難過了。”

“是嗎?”古河軒摸了摸腦袋,“也許……是我的閱歷還太淺了?”

“不,人對自己的回憶是幸福還是痛苦的判斷都是不一樣的。并不是所有的苦痛都是因為曾經犯下的錯誤或者曾經感受過的疼痛。”彼我木輪回很好脾氣地解釋給他聽,“事實上大部分普通人回憶中感受到的不幸,差不多就像是上了大學之後回過頭來看初中時期自己寫下的戲言戲語都會覺得羞恥一樣。很多事情回過頭來再看的時候,往往會産生‘自己那時候怎麽會想到要做這樣的事情’諸如此類的感情。”

“正是因此,後悔這個詞語便由此誕生。”彼我木輪回打開扇子,遮住他的下半張臉,如果不是他的外表真的和麻倉葉王相差甚遠,古河軒只怕就會将他當成自己熟悉的那個人了。

不論是說話的方式,還是說話的語氣,甚至是說話時候的态度,都和麻倉葉王一模一樣。

而面對着這樣一個表現的溫溫和和的人,說了不過兩三句話就落荒而逃的四季崎記紀,可想而知他的回憶裏有多少讓他痛不欲生的東西。

古河軒撓了撓頭,“其實也并不是這樣吧,我……我也有不少後悔的事情啊。”

“沒有錢了?召喚了一大堆不知道有沒有用的式神?還是沒有勸解師傅和族人好好相處?一不當心将葉王的靈魂撕成了兩半?”彼我木輪回依然那樣打着扇子,兩眼笑成彎彎地看着他。

古河軒忽然有種面對麻倉葉王的感覺,雖然不清楚他到底會不會讀心,可是常年跟麻倉葉王在一起,他已經習慣了內心的想法被人直說出來的感覺,只是這次說話的人并不是自己陪伴的人,而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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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根據你記憶之中,你的正确認識而形成的。”彼我木輪回就像是麻倉葉王一樣可以知道他在想什麽,保持着溫柔的笑容,卻說着直白到近乎殘酷的話語,“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你的記憶的投影,基于你的合理記憶構成的合理認知。人們通過我來窺探自己本身的記憶,或者不如說,人們通過我來反省自我。”

“反省自我?”古河軒覺得非常詫異。

“是啊,窺探自己的記憶就相當于窺探自己的痛楚,因為自己的記憶幾乎都是被篡改過的東西,但是通過我來看的時候,就會直面最真實的部分。”彼我木輪回說到最後的時候,雖然還是笑着的,可是語氣卻相當的嚴肅,“只要跟我在一起,就會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最痛苦最不想回憶起來的記憶。”

古河軒有些沉默,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對方才好,因為他真的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什麽不可直面的回憶之類的東西。

“跟你記憶之中的仙人完全不同,對吧?”彼我木輪回沒有說先前的話題,而是笑笑解釋道,“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廣大而又如此的不可思議,明明有着星見,卻沒有其他的妖魔鬼怪,明明有着仙人,仙人卻是像我這樣完全避世,甚至于不出現就等于不存在,既存在于世界上又不存在于世界上。”

“對于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存在的你來說,我是一種非常難以理解的東西吧?”彼我木輪回放下扇子,他臉上的笑容比起真正的麻倉葉王來說,要更帶幾分戲谑和生氣,倒像是摻雜了一些他本來的意識。

“是的,老實說如果仙人是這樣的存在的話,那我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人想要成為你這樣的……人?存在?”古河軒直白地表示了不解。

“說的也是呢,不過因為我變成仙人也有快一百年了,人類時期的記憶已經有點模糊不清了,不過,不是什麽糟糕的理由哦。”彼我木輪回并不避諱談及自己的過去,“至于到底是什麽理由嘛,就當是我的秘密,不想告訴你好了。”

古河軒倒是不覺得會有不公平這一說,事實上他覺得這樣說話藏一半的彼我木輪回更像麻倉葉王了,他撓撓臉頰,對仙人的存在還是非常不解,可是卻好像又有點明白了。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呢,居然這麽快就明白過來仙人的本質。”彼我木輪回帶着幾絲誇獎的語調笑道,“仙人對于人來說,就像是鏡子,照應出真實的鏡子。”

“那個孩子習慣了将所有的一切都隐藏起來,所以在看到我的時候會那樣逃跑,他想要隐藏的東西太多,可是隐藏起來的東西卻會在我面前展露無遺。”彼我木輪回搖搖頭,“但是你有點不同,你生活在讓我都有點羨慕的地方,人生之中最苦痛的回憶,也只是父母的離別。”

“用只是這樣的詞語……”古河軒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啊,失禮了,畢竟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早早地和父母分離是常态。”彼我木輪回很認真地道歉了,“不過我覺得,你應該也有需要反省的部分,所以我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并不是只有被稱之為痛苦的記憶,才是需要反省的。”

古河軒看着眼前其實并不認識的人,卻有種像是看到自己的錯覺,或者說那并不是錯覺,而是真實。

“我需要反省的東西啊……”明明眼前站着人,他卻像是看到了自己的過往,當初最後一次見到父母的時候,莫名穿越之後的事情,甚至于跟着麻倉葉王的時候……過往就像是走馬燈一樣地在自己的面前出現,而且這些記憶還完全地撇除了自己的感情,完全從第三個人的角度上看過去的時候,好多次他都有想要伸手叫住自己的想法。

是不是因為他不夠坦誠的關系,所以才會造成這樣那樣的事情?若是能夠在和父母說再見的時候将“我愛你們”這樣的話說出來,是不是會更好一點?若是在當時多注意一點麻倉葉王和麻倉家之間的動作,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古河軒回過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月亮已經升上了天空,他覺得自己的臉上有點冰涼,伸手過去,就摸到了一手的淚水。

“看來你反省的相當深刻呢。”彼我木輪回笑了起來,“嘛,不過畢竟還是孩子,而且即使經歷過不少東西,你的個性也是偏向樂觀正直的好孩子,比起其他人來說要好的多呢。以後如果還有想反省的時候,歡迎你來找我哦。”

他說完,整個人便從原地消失了,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毫無聲息。

古河軒踏入系統庭院的時候,麻倉葉王立刻就沖了過去一把抱住了他,“怎麽了?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辦法聯系到外界。”

“不是什麽壞事。”古河軒反手抱住青年,直到現在他的臉上也還在不自覺地流着淚水,可是那份眼淚卻并不是單純的後悔或者痛苦,反而更像是一種釋然。

古河軒忽然掙開對方的懷抱,伸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對着麻倉葉王笑了起來,“雖然現在還不能說是愛,但是我想我很肯定一點的是,我想要陪着你一起活下去,然後一起走向死亡。”

“怎麽忽然說起這個?”麻倉葉王也是一愣,他聽得出來,對方說這樣的話是真心實意的,古河軒是真的這樣想的。

“老實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愛上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感覺,也許很久之後都不會知道,這點還請務必原諒我的遲鈍。”古河軒用袖子擦臉,卻有點越擦越髒的感覺,“但是我确定我想的很清楚,你是我想要一起生活下去的人,也是我想要一起走向終結的人。”

麻倉葉王忽然笑了起來,伸手從衣袖裏拿出一張手帕來打濕,輕輕地幫他擦幹淨臉上的痕跡。

“謝謝,聽到你這樣的話我非常開心。”麻倉葉王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真誠的微笑,“沒關系的,感情的事情,我們都還是新手,就算是我也一樣啊。說真的,我也不清楚愛一個人要怎麽做,所以這個話題我們可以以後在一起讨論。不過就跟你說的那樣,我想要跟你在一起生活,然後一起走向終結。”

“恩,那就約定好了。”古河軒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掌,在有些涼爽的夜風之中,兩個人站在櫻花樹下的畫面美好的讓人沉醉。

“軒大人這算是告白了嗎?”在樹後面的鬼使黑跟鬼使白頗有種他們像是電燈泡一樣的感覺,明明他們一直站在這裏,那兩個人卻眼裏只有彼此完全無視了他們的存在。

“肯定的。”鬼使白認真地點頭,“我感受到了戀愛的酸臭味。”

“你們這對骨科有資格說人家麽?”第三個在櫻花樹後面的白狼無語地看着他們,她都在這裏多久了,這兩個家夥也沒注意到她好麽!

第二天古河軒終于在飛彈城下城區的花街上找到了在那裏一個勁喝酒的四季崎記紀,對方已經喝得臉色發青,人都有點不好了,兩邊被他找來服侍的女人都有點害怕地不敢靠近他。

“我是這個家夥的朋友,我來接他。”古河軒不客氣地從四季崎記紀的袋子裏掏出錢財來付了酒錢和找女人的花費,然後扛着他像是扛着麻袋一樣帶了回去。

“呃……”胃被頂在肩膀上的感覺讓四季崎記紀覺得自己差點吐了出來,“唔,放,放我……唔惡!”

他還是吐了出來,但是古河軒在他吐出來之前先将他丢到了地上。

吐了一地之後,四季崎記紀總算是昏了過去。古河軒看看天色還沒亮,路上也沒人,幹脆就召喚了精靈出來,讓它們将人擡去他預定的旅店。

四季崎記紀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有點懵的,他的腦袋疼的要死,整個人都有點不太清醒,身上只穿着白色的睡衣。他還沒從我是誰,我在哪裏,我在做什麽的環境裏反應過來,一旁一個熟

悉的聲音就傳了過來,“給,喝點水吧。”

“謝謝……”四季崎記紀沙啞着嗓子說道,喝了水之後,他才看清楚坐在他身邊的是手裏拿着本書的古河軒,他的眼簾微微下垂,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臉上就又恢複了那種漫不經心的嬉笑表情,“真是沒想到古河君你這麽能照顧人~不過扛着醉了的人還是不太好啊,我覺得我現在肚子都是很難過的。”

“沒辦法,我的身高不夠。”古河軒也沒有說什麽不要露出這種表情的話來,他跟四季崎之間的關系本來就沒有那麽近,“等我長到十六歲之後,說不定可以做到,現在的話,能扛你回來你應該感謝我的體力好了。”

“好吧……”看着對方的五短身材,四季崎記紀也不知道該怎麽吐槽了,他深深地看了眼貌似心情還不錯的古河軒,“你怎麽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恩,因為想通了一些事情。”古河軒合上書冊,從地上站了起來,“我去找老板娘給你煮解酒湯。”

看到他從房間裏離開,四季崎記紀抓緊了被褥,過了好一會才松開手掌,“真是的,見到了仙人就失态成這樣可不行呢。不過也許以後可以再去見見他?”

四季崎記紀緩過來之後,兩人便開始了鑄造變體刀的道路。

四季崎記紀對自己的變體刀有着非常嚴苛的要求,為了鑄造出一把合格的變體刀,他可以近乎浪

費地花費大量各種材料。

一直到一年之後,他才在鑄造出一百多把出來的變體刀之後,成功地造出了一把完成體變體刀。

也是那個時候,古河軒才明白他執着于鑄造的東西到底是什麽樣危險的武器。

絕刀铇,這是第一柄誕生的變體刀,乍看之下只是非常堅固而已,可是對于武士刀來說,絕對堅固的刀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存在。

日本刀別看外表精美,斬殺鋒利,可是事實上是非常脆弱的東西,砍得多了或者沒有好好保養,刀子就有可能斷掉或者出現豁口。

可是這柄絕刀不一樣。

古河軒親眼看到四季崎記紀用絕刀将他以前鑄造出來的十幾把變體刀斬成碎片,刀身上卻沒有絲毫的損毀,也看到他為了測試刀身上是否會鏽,故意放将刀子沉入水中多日,再起打撈起來的時

候,刀身依然光潔如初,簡直就像是不會損壞一樣。

“成功了!”四季崎記紀看着絕刀的眼神是如此的溫柔,溫柔的簡直給人一種這不是他鑄造出來的刀子,而是他的愛人,他的子女一樣。

一年的時間,古河軒跟着他吃好喝好,每天都被迫搬動各種礦石,陪着他在火爐邊一工作就是好幾天,如今的身材比起一年前來要壯實的多,就連身高也蹭蹭蹭地拔高到了155厘米,簡直和一年前不到130公分的豆丁判若兩人。

看着欣喜若狂的四季崎記紀,古河軒不得不打斷了他的愛意表現,“既然成功了,你就趕緊把這些刀子回爐重新整一下吧,不然之後來提貨的人拿不到貨物,你的名頭就完了。”

“啊,完全忘記了呢。”四季崎記紀不以為意地揮揮手,然後小心翼翼地将手裏的刀子遞給古河軒,“不過這些東西沒關系啦,我跟你說哦,我想到了第二把完成體變體刀要怎麽鑄造了。”

“是嗎?”古河軒雖然已經長開了身體,可是他本來的骨架就不是什麽壯碩的類型,面容也偏向清秀,再加上有經過四季崎記紀指點他所謂的怪力發力法,以至于即使他現在是個可以單手拎起差不多一噸重礦石的漢子,他現在看起來也就跟個常年在書院裏讀書的學生差不多。

“是啊,你看,絕刀偏向硬,那麽下一把就偏向鋒利吧,超乎想象的鋒利,斬刀鈍!”四季崎記紀的眼睛像是在放光。

“為什麽要叫鈍這種名字?”古河軒嫌棄地吐槽了一句,随即将他手裏的絕刀接了過來,“我去給它的刀鞘上綁好繩結,你快去将這些刀子回爐,不然當心我把這把刀子給搶了。”

“啊,繩結請務必用紫色的繩子啊!”完全不在意古河軒的“威脅”,四季崎記紀認真地說道。

完成體變體刀一旦鑄造出了第一把,第二把第三把的鑄造就變得理所當然起來了,兩年之後,四季崎記紀已經鑄造出了整整九把完成體變體刀,就差最後的三把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從恐山的山腳下傳來了不太妙的消息。

“你說什麽?日和……重病難醫,快死了?”還在考慮第十把名為刀實為槍的東西要選擇什麽樣的外形的時候,四季崎記紀忽然接到了這樣的消息。

“是,是的,日和大人她不久之前忽然就生了重病,因為她說不要打擾到您的鑄刀,只是小病而已,所以我們就沒有放在心上,可是昨天她忽然之間就沒了呼吸,找來醫生好不容易搶救過來之後,我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所以就來山上找大人了。”男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說道。

“……帶我下去。”四季崎記紀的臉上變得毫無表情,可怕的壓力對着男人鋪天蓋地地過去。

“好。”男人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帶着古河軒和四季崎記紀來到山下四季崎的大宅裏。

四季崎日和躺在床鋪上,一頭本來光澤無比的長發鋪在榻榻米上,此時已經沒有半點光亮的感覺,就像是她本人一樣,了無生氣。

“是,記紀大人麽?”日和勉強地睜開眼睛,看向這邊。

“日和!”四季崎記紀連忙沖過去,有點發抖地握上了對方的手掌。

“您來了真是太好了,我能夠在死前再見到您一面,真是太好了。”四季崎日和一點都不奇怪自己現在的狀态,反而是小聲地說道。

“為什麽……不告訴我……”四季崎記紀背對着古河軒,古河軒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是聽聲音多少能猜測的出來他現在的情緒。

“因為,這是我們的宿命,不是嗎?”四季崎日和勉強地微笑,“能再見到您,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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