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直到上高速, 後座幾乎都是無聲的。

朱小城專心開車,副駕駛上的表弟則很安靜地看着窗外,自然沒人注意到他搭在大腿上的掌心已經扣出了紅印子。

林筝始終處于一種飄忽的狀态。

好在朱小城根本沒察覺氣氛的古怪, 時不時扯幾個話題, 林筝接話,偶爾瞄後視鏡一眼。

大多時候, 韓霁山也在看着他。

凜冽的輪廓陷在陰影裏,目光如炬。

每當這時候,林筝會立馬低頭拿出零食袋,翻啊翻地弄出聲響, 最後也沒找出想吃的東西。

兩個小時後, 他們在服務區停下休息。

朱小城:“一起吃個飯吧,也不堵車, 估計下午三四點就到了。”

林筝往後看,只看到兩個近乎同時打開車門的身影。

沈駿一出去, 先是狠狠透了口氣, 随即升起一股上戰場的信念感, 鼓起勇氣回頭, 卻見那邊同時下車的韓霁山不知何時走到了副駕駛外, 俯身打開車門, 聲音很低地說着什麽。

裏面的青年含糊地回了句:“不渴。”

很快,兩人肩膀挨着朝這邊走來。

林筝擡頭看到他,還愣了下:“你跑那麽快, 不是去上廁所嗎?”

沈駿:“……”

他搖頭, 面紅耳赤道:“我……我只是性子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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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落, 看向韓霁山, 傷感的表情很快多了幾分兇狠。

擦肩而過時, 韓霁山似是無意道:“性子急的人不适合開車。”

沈駿:“???”

等吃完飯,桌上閑聊,韓霁山提議換人開車後,沈駿才明白先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朱小城驚訝:“下午你要替我?”

韓霁山點頭。

朱小城笑道:“我倒也沒覺得累。”

韓霁山說:“再開一會兒就累了。”

朱小城:“……”他主要是不敢使喚這人,但聽對方真心誠意要換班,只好笑笑,“行吧,回去還能給我媽吹,小韓總也是給我當過司機的!”

沈駿怎會看不出這場陰謀,連忙道:“哥們,不是說累了我替你嗎?”

朱小城非常不講理:“我這不是沒累嗎?”

沈駿:“……”

朱小城拍拍他肩:“安啦,人家肯定比你穩,年紀在那呢,沈同學,你性子确實有點兒急。”

韓霁山:“……我二十六。”

沈駿一愣,立馬呵呵:“過了年應該二十七了吧?都奔三了,跟我們這種學生比,韓總确實很穩。”

“……”韓霁山瞄了那邊看着窗外的林筝一眼,神色淡淡,“虛歲的計算方式并不科學。”

沈駿咬牙:“……”

作為唯一沒有駕駛權的林筝沒參與他們的話題,吃完飯就支着下巴看窗外走動的人影。

側臉被上方的燈光籠着,眉眼疏朗,其中幾根偏長的睫毛挑得分外醒目。

駕駛權已被韓霁山成功争奪,沈駿憤憤地喝了口水,擡眼就看到了這麽一副畫面,一時間看得入了迷,等回過神,林筝身邊的朱小城起身前往廁所……

機會!

眼睛亮起的青年剛站起來,坐在外邊的韓霁山幾乎眨眼的功夫挪到那處屬于朱小城的位置。

“……”

沈駿:去練輕功吧大哥。

林筝發覺韓霁山坐過來,眉頭微動,餘光發現沈駿也站了起來,疑惑不已:“怎麽了?”

實在沒臉再坐下,沈駿讪笑:“我也去上個廁所。”

餐桌上終于只剩兩人。

林筝清楚地感受到那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莫名有些不自在。

韓霁山突然開口:“他不是很好。”

林筝:“……你說誰?”

“沈駿。”

“……”

“他身份證比實際情況小了兩歲,也沒有特別年輕。”

林筝忍着才沒笑出來,嘴角不受控制地翹着。

看他不說話,韓霁山碰碰他的指尖。

林筝一恍,随即垂眼,用小指将他勾住。

那只手一顫。

他覺得好玩,又用指腹在他掌心撓了撓。

喜歡逗大狗狗。

忽然,對方将他整只手都攥住,完全包裹,甚至還用掌心輕輕摩挲。

林筝這會兒怕了:“表哥馬上來了。”

韓霁山:“那又怎樣?”

林筝:“……”

确實也不能怎麽樣。

有種和狗狗鬥氣後又被撲過來的狗狗纏得沒辦法,心裏泛起雀躍的漣漪,林筝歪頭,把臉悄無聲息湊過去,像孩童那樣,挨着貼一下。

室內的光被外面的太陽壓過去,金色燦爛,韓霁山毫無防備地被這個輕微到旁人都注意不起來的小小舉動重擊,下颌驟然收緊。

朱小城回來得很快。

林筝故作自然地坐直了,收拾着東西問:“現在走嗎?”

“走啊,早回早享受!”他掃了韓霁山一眼,沒注意對方完全紅了的耳朵。

接下來的路程變得熱鬧許多,轉移到後座朱小城全程叭叭個不停,沒多久,說起當年暑假在老家的事,然後興致勃勃往前探了探身子:“還是四年前的事兒,小韓總,你還記得不?說起來也是有緣,咱們還是隔壁呢,你當時在那住了好幾天陪老人,我那時候看你冷若冰霜的,也不好意思打招呼。”

韓霁山神色如舊,握着方向盤的手也緊了緊,很久後說:“記得。”

“真的假的,”朱小城顯然意外,“我還以為你會回我一句,‘你哪個老家’呢。”

韓霁山沒再說話。

朱小城繼續念叨,一旁的沈駿卻無比認真地觀察副駕駛上林筝的一舉一動,随時做好了對方需要什麽匍匐奉上的準備。

只是司機實在可惡,臨上車前,不光是新的水和零食,就連不太可能用得到的毯子都提前準備好了……

可能還是用上了。

林筝蓋着毯子歪頭睡了一覺,再醒來,外面的天空已經變成灰色,太陽下去了。

朱小城在後面看着游戲比賽笑笑鬧鬧,沈駿也解除了封印,跟着他一起罵罵咧咧。

“菜比,讓我上算了!”

“牛逼啊!”

“卧槽,這神仙輔助……”

“解說什麽玩意兒……”

林筝揉着眼睛往後看。

沈駿笑呵呵擡頭,吓得一時嘴瓢:“媽……媽醒了……呸呸呸!林筝醒了!”

林筝:“……”

他微微笑了下,又扭臉往一旁看去。

韓霁山:“睡好了?”

林筝點頭:“是不是快到了?”

韓霁山:“離R大還有五公裏。”

林筝直起腰:“這一路過得真快。”

男人薄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還是沒說。

車子在R大校門外停下。

朱小城朝韓霁山道:“韓哥,你在哪兒下?”和人扯閑扯了一下午,他已經改了稱呼。

韓霁山瞥了下腕表:“秘書十幾分鐘後過來接我。”

朱小城比了ok的手勢,對路邊三人擺手:“那我先走啦。”

一天的明争暗鬥,沈駿已經精疲力盡,正好碰到從外面回來的室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韓霁山拿過林筝的行李:“我送你回宿舍。”

林筝:“接你的人不是快到了嗎?”

韓霁山毫不心虛:“騙他的。”

林筝:“……”

他們走在林蔭小道上,一路都是勾肩搭背的男生和結伴出去的女生,以及牽手并肩的情侶。

終于到了宿舍樓下,韓霁山看着他:“下周我要去國外一段時間。”

林筝眨了下眼,先是哦了一聲,随後問:“去多久?”

“公司的事,快的話一周,慢就半個月。”

林筝不說話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狗狗要遠航了,該說什麽呢?

想來想去,低聲道:“那你保重。”

韓霁山的臉上籠罩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林筝正要再問你去的是什麽地方,手被猛地捏住了。

擡頭,他在那雙眼裏看到從未見過的盛大火焰,和再也沒有自持冷靜:“別再忘記我,好不好?”

林筝錯愕,有那麽一剎那,他甚至以為韓霁山在跟他開玩笑。

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會認為已經親密相處的人僅僅會用一到兩周就将對方忘掉?

往日的很多記憶如一場大雨淋下來,林筝有些生氣,爆發出來的力氣讓他一口氣就把男人拽到了樹林後的牆角。

韓霁山毫不反抗,變成了一個任他擺布的雕塑,昏黃的暗影投在男人的鼻骨之上,林筝氣悶地推了他一下,雕塑終于露出了裂口,伸手要再度抓他。

可抓到的同時,那張板着的面孔竟湊近過來,墊腳和他唇齒相貼:“算了,親親狗狗。”

“……”韓霁山聽到自己的心被揉爛了,又被粘合成一團。

“怎麽會忘記?”林筝哼哼,“我又不是金魚,就算是以前的一些事,那也沒完全忘,有些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

下一刻,被陰影完全拉上一層黑簾的安靜巷角,林筝幾乎被高他許多的韓霁山抱得雙腳離地,他後背抵在牆上,嘴唇被又咬又吮,詫異地張嘴要說話,随即“唔”一聲,嘴巴完全被封住,半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韓霁山始終盯着他看,深不可測的瞳孔露出可怕的渴望,呼吸紊亂,冷靜消失得一幹二淨,半晌後,身體緊繃着克制自己,抵着林筝軟軟的唇珠啄吻:“筝筝,筝筝……”

有一瞬間,他理智全無,險些說出那句藏了多年的話——

忘了也沒關系,他不擇手段搶回來就是了。

……

第二周,陽光很好的星期二。

林筝跟着同學下課去食堂,走在路上,下意識朝天上看了幾眼。

韓霁山已經坐在飛往大西洋另一邊的飛機上了。

下午只有兩節課,江向磊打完飯提議:“放學後咱們搞個大掃除吧?我聽學生會一個學弟昨天去別人宿舍查衛生,在床下發現了蟑螂……”

高明明驚訝:“北方也有蟑螂啊,我都沒見過!”

林筝說:“我在手機上看過,應該是那種很小的蟑螂。”

陳修起雞皮疙瘩了:“噫!再小也是蟑螂!也不知道會不會跑進咱們宿舍……還是大掃除一下安心,不然晚上睡覺我總怕有東西爬上來!”

林筝本來不怕,聽他這麽一說,也有些怵了。

下午一放學,四人分工,陳修和高明明去校外買些除蟑螂的噴霧、新鮮綠植以及公共置物架,林筝和江向磊先行挪床,清掃角落。

林筝的床在最裏面,另外三張床的床底清理後,他和江向磊一起挪自己的那張。

上床下桌,挪起來需要一些巧勁兒,江向磊沒控制好力氣,“滋啦”一下子,就把床頭的位置拉出一大截。

江向磊累得吐出一口氣,那邊林筝拉到一半就突然不拉了,側身擠進去,彎腰在裏面扒拉着什麽。

江向磊頓時警惕起來:“是、是蟑螂嗎?”

林筝拿着一張紙站起來:“是彩票票根。”

江向磊翻白眼:“吓死我了,你的啊?”

林筝嗯一聲,拿着彩票走出來。

江向磊好奇地瞥一眼,滿臉意外:“兩年前的彩票?”

上面有打彩票的日期,還有“已兌獎”的字。

日期是大一那年冬天。

是放寒假後在雩城買的彩票,結果中了兩萬塊,他興奮不已,在去店裏幫忙的路上給周琳妮打電話報喜。

那是多年第一被巨大的好運砸中,為了紀念,一直将這張兌換後的彩票留着,放在書裏做紀念。

後來換寝室,可能整理書本的時候不小心抖了,夾在裏面的彩票從床裏的縫隙掉進床底,塵封許久,直至今日。

一張兌換過的彩票,平白無故自然不會想起來。

大掃除結束後,并沒發現傳聞中的蟑螂,所有人的心都回到了肚子裏,尤其是意外找回過去幸運證明的林筝。

當天晚上接到美國那邊的電話,林筝還興致勃勃地跑到陽臺分享:“當時一下子就中了兩萬塊,也不是小數目,反正我可以花好久!你都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開心!當時打電話給我媽,她都不信,還以為我騙她,我說我怎麽可能騙你,我那麽愛你!”

那邊一頓,忽然不說話。

林筝問:“怎麽了?”

韓霁山:“沒什麽。”

那年冬天,他聽聞父親在查林筝和林筝的家人,接下來似乎要有所動作,一夜不眠從國外飛回來。

韓延書一見他就說:“看看,一個男人,也不知道給你弟弟灌了什麽迷魂湯……早晚讓他知道自己的分量!”

他二話不說對韓延書動了手,也被狠狠抽了幾道鞭子,離開家的時候,韓延書被他吓得幾乎神志不清。韓洺追出來拍着他的車窗急聲問:“大哥,你這就走嗎?”

他冷冷瞥過去。

韓洺被那一眼滲得收了手,低聲嘟囔:“大哥,如果我和林筝修成正果,我會好好感謝你的。”

零下六度的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霧氣很重。

韓霁山抛下自尊,抛下韓家的一切,甚至前途,他不管不顧找到林筝,不管不顧地做好準備去問他要不要跟他走,他可以舍棄所有。

可是,那個寒冷的早晨,走在路上的青年笑臉盈盈,他對着電話說:“我怎麽可能騙你,我那麽愛你!不說了,我馬上就到店裏啦!”

挂電話時,餘光似乎瞟到他,很快又笑着轉過去,猶如無意中多看了一眼陌路人。

車裏很黑,他靠在副駕駛的座椅上,眼睛一閃,躲避着窗外一道投射而來的金色光線,然後閉上。

窗外有冷風吹進來,司機小心詢問:“少爺,關窗吧,冷。”

他說不,連續說了兩次,弓下背,躲進陰影裏颀長的身軀忽然一下,劇烈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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