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定風波(四)

正元十九年十月初一, 皇帝就登聞鼓院“重陽鳴冤”一案下敕令,以藐視新政,舞弊害命為名, 治罪國舅吳繼康。

太師吳岱在永定門長跪以至暈厥,吳貴妃數次求見皇帝皆未能得見天顏。

這一日, 下了好大一場雨。

雲京城市井之間熱鬧不減,百姓無不拍手稱快,贊陛下明德公正, 自發為枉死的倪青岚燒紙。

而當日在鼓院與倪素一同受刑的三十六名書生則趁此寒衣節,為倪青岚親寫表文, 點香燒紙。

“霁明兄, 若你泉下有知, 心中是否有所寬慰?”何仲平一面燒掉自己寫的表文, 一面擡起頭,香案後漆黑牌位上,冰冷的金漆字痕立時刺得他眼眶泛紅, “官家肯治吳繼康的罪,那便一定是死罪,可是霁明兄……”

他喉結滾動一下, “我只恨他的命, 也換不來你重活。”

“何兄,萬莫如此傷懷, 今日是咱們這些人真正該提振精神的時候,想必霁明兄在黃泉之下, 今日也該是高興的。”

一名貢生伸手拍了拍何仲平的肩, 說着又将自己寫的表文燒了,“霁明兄, 雖然你我此前并不相識,但四海之內,我等與你皆為孔孟門生,我讀過你的詩文,知道你的為人,願爾來生,倚鲲鵬之脊背,從心之志,扶搖千萬裏!”

他說着,起身點香作揖。

這間屋子不大,擠滿了人,還有人幹脆站到了檐廊裏,衆人點上香,一同朝香案後的牌位作揖。

他們這些人都受過杖刑,走路并不方便,但每個人都強撐着從榻上起身,走出屋舍,步履蹒跚地相攜着來到倪素這裏,燒紙祭奠。

倪素身受十六杖,其實很難站起身,但她還是請蔡春絮替她換上一身缟素,咬着牙起來給兄長燒了兩件寒衣。

也不知道是銅盆裏的紙灰熏得,還是身上的傷太痛,倪素眼皮時不時地抽動一下,滿額都是冷汗。

她松開蔡春絮的手,向衆人施禮:“多謝諸位今日來此祭拜我兄長,當日在登聞鼓院,是諸位讓小女知道,這世間公理終在人心,而人心不死,公理不死。”

“兄長生前不善交游,摯友零星,但他死後,卻有諸位為他不平,為他奔走,小女以為,即便生死兩端,兄長在天有靈,也算與諸位相識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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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兩端又如何?經此一事,吾等與霁明兄,可堪為友矣!”一名舉子彎腰還以一禮。

他們身上都有傷,也并未久待,祭拜過倪青岚後便都陸續離開了。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着吧,你這身子,能站這麽一會兒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見倪素身後的衣料被血液洇濕,便招來玉紋與她一塊兒攙扶着倪素。

一腳将要邁出門檻,倪素忽然回頭,香案上白煙縷縷,兄長的牌位與母親的牌位立在一處,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濕。

“官家今晨賞賜的傷藥在哪裏?玉紋快些取來。”

蔡春絮才将倪素扶到床上趴着,便火急火燎地使喚玉紋。

今晨正元帝治罪吳繼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宮中的內侍帶了皇帝的口谕前來,誇贊倪素為兄伸冤之勇,有貞烈之風,又賞賜了一些金銀布帛,與宮中上好的傷藥。

傷藥雖好,上藥的過程卻極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緊緊地抓着軟枕,聽見蔡春絮在一旁說了句:“阿喜妹妹,這便好了。”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見倪素身上的傷,可每回見了,她都覺觸目驚心,她将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額頭的冷汗,說:“到如今,你可算是熬過來了……”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條命,好歹是為你兄長讨得了一個公道。”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興。”

倪素的嗓子仍是啞的,窗外雨聲淋漓,而她嗅到這股濕冷的草木清香,只覺沁人心脾。

蔡春絮看她半睜着眼,臉頰抵在軟枕上嗅聞雨氣的模樣,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濕的鬓發,輕聲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雲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如今你什麽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覺吧,等你醒來,我陪你用飯。”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随即起身出去。

房內安靜下來,倪素閉着眼,喃喃似的喚了一聲:“徐子淩。”

“嗯。”

隔着一道屏風,有清淺的霧氣凝化出一個人的身形。

倪素的手緊緊地抓着被子的邊緣,卻沒有睜眼,“吳繼康真的會是死罪嗎?”

皇帝雖下了敕令,但今日還在議罪。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吳繼康的罪名中有‘藐視新政’一項,此項便已經定了他的死罪,今日雖還在議罪,但我想,議罪的重點也不過是處斬之期。”

徐鶴雪坐在軟榻上,背對着那道素紗屏風,“還有……”

“還有什麽?”

“也許處斬之期不會那麽快,因為治罪吳繼康很可能只是一個開始,官家也許要先處置谏院與翰林院的一些官員。”

他說。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韓清與孟相公,也并非是出于純粹的目的來助她伸冤,他們身在官場,本有一番腥風血雨之争。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場親眼看着他去死,但我總覺得我在做夢,只要我一睡,再醒來,就什麽也不剩。”

也許是傷處疼得她很恍惚,令她總有一種身在幻夢之中的感覺。

“那你會怕重來一回嗎?”

“不怕。”

即便重來,她也不懼為兄長再讨一回公道。

徐鶴雪輕擡起一雙眼,凝望窗棂之外,煙波濃雨,秋意無邊:“那就睡吧。”

他的聲音有種安撫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來越混沌,聽着耳畔秋雨,這是她來雲京之後,最為安心的一覺。

——

正如徐鶴雪所料,十月初這道降罪國舅吳繼康的敕令只是一個開端,正元帝針對谏院與翰林院的一場清洗一直持續到年關将近之時。

夤夜司的刑池幾乎被鮮血充斥,牽涉其中的數十名官員,貶官的貶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個雲京城都籠罩着一片陰雲。

貪墨疏浚河道款項的官員也一一被處置,其中便有太師吳岱,被褫奪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來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雲獻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只取下長翅帽,放到一旁,便接來韓清遞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狠的那些人,經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個。”韓清眼底難掩疲憊,但心情卻很是不錯。

谏院與翰林院之間早有争鬥,而孟雲獻暗地助推蔣先明将冬試案上奏官家案頭,便是猜到官家定會請兩院官員共同議定此案。

争執是必然的。

演變成水火不容的兩方争鬥也在孟雲獻的意料之中。

他們并非是真的在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冬試舉子而争執不下,鬧到這般火勢不能收斂的地步,無非“黨同伐異”四字。

沒有幾個人真的在意“倪青岚”這個名字,他們只是借着這個名字,将一樁舞弊殺人的案子,變成了攻讦打壓異黨的政治鬥争。

而孟雲獻與韓清也在這場鬥争之中,所謂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他們促成了這樁超越冬試案本身的鬥争,并趁此,除去了好幾個當初反對新政,攻讦孟張二人的頑固不化之輩。

孟雲獻慢飲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幾塊阻撓新政的石頭,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對他封禪,勾結宗室斂財的蠹蟲。”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宮的銀子,您也除了幾個又臭又硬的石頭,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興?”

韓清觀察着他的神情。

“只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撿回一條命,被從牢裏放出來,那時,你跑來給我磕頭,頭都磕破了,淌了一臉的血,還沖我笑,我也挺高興的。”

孟雲獻略略舒展了些眉頭,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斂起來,“那時你我都以為是咱們贏了。”

“難道不是麽?”韓清不明所以。

孟雲獻搖頭,“贏的人,其實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韓清一怔,越發聽不明白。

“那時我四十多歲第一回拜參知政事,深感我大齊積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請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應允令我熱血沸騰,我拉着崇之一起與我整頓吏治,下手絲毫不留餘地,在朝廷裏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時以為欲成大事,什麽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給了我足夠的底氣。”

“可是後來玉節将軍在雍州以叛國重罪被淩遲,我與崇之兩個人在一年後被官家毫不猶豫地抛棄時,我就在想,我與崇之推行的新政,對大齊究竟有沒有一絲的改變?我貶官到文縣的幾年後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于國于民,并無絲毫改變,但有一樣東西變了。”

“什麽?”

“官家攥在手中的權力,以及我等臣子勸谏官家的權力。”

孟雲獻的神情越發沉重起來:“韓清,當年我以為我是在做有益國家與生民的大事,但其實,我只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齊谏臣的膽子。”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大齊的士大夫與君王,再難有共治天下之局面。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為何她能撿回一條命?那時你還太小,而我太過忘形,尚未往深處去想。”

孟雲獻問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雖是我的緣故,但其實也不全是我的緣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韓清垂首沉思片刻,搖頭:“不知。”

“王在法上。”

孟雲獻徐徐一嘆。

王法,王在法上。

韓清面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過律法保住性命,可韓清很難說,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是好,還是不好。

私心上,他為此慶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為孟雲獻而傷懷,敕令是出于君王一時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于律法,則于國無益。

“那官家此番請您和張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韓清有些說不下去。

“官家從前推行新政為的是權力,而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頂住宗室各方壓力的準備,”

孟雲獻聽着雨聲,笑了笑:“官家是見不得宗室斂財如巨,而自己修道宮卻無錢可用,我與崇之,便是他請回來震懾宗室與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錢。”

“但我如今其實并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麽,反正既能達成官家所願,又能除去我的絆腳石……”

上浮的茶煙沖淡了孟雲獻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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