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最後一個夢

衣影擡槍指向達子,飛廉愣住了。

奇怪的是,達子也呆呆地看着槍|口,并沒有對此作出任何反應。他甚至自顧自地按着胸口,然後低低嗆咳了起來。

飛廉問:“為什麽?”

衣影說:“因為來不及了,他會死在這裏。”

在衣影的眼底,帶着一種奇異的憐憫神色——飛廉從未想過會在他的身上見到。

飛廉猜測他的意思:“達子也已經變成屍體了嗎?他會像司機和老三那樣?”

“還沒有,但很快就是了。”衣影說,“飛廉,你聽從我的命令,是嗎?”

飛廉說:“是的,先生。”

下一刻,衣影的槍|口指向了飛廉的額頭。

微弱的月光下,飛廉的雙目睜大,又漸漸平靜下來。他慢慢動作——雙膝跪在衣影面前,仰起頭,神色淡然:“先生,如果你認為這是最優解的話,我會相信你。”

衣影眸中帶笑,扣下扳機。

“砰”!

就在那一刻,是小胖子突然蹦了上來!

他一頭撞在了衣影胸口,然後發狠地張大嘴,一口咬住了衣影的手腕!

衣影“嗷”地一聲,被迫丢了槍,這一發子彈直接打向了半空中,槍|支啪嗒落地,然後滾落下了平臺。

“松嘴松嘴!”衣影道,“你這小子是王八精轉世嗎你!”

小胖子惡狠狠咬住他的手腕,兩手還在拼命往他胸口亂掄。

飛廉都呆了一下,連忙上前将小胖子制住,按在了地上。

“你們兩個瘋子!”小胖子不停在地上扭動,大聲叫嚷,“你想謀殺親夫就算了!你居然還不反抗!神經病啊你們,殉情也不是這樣殉的吧!”

他剛說完,飛廉就說:“住口,我可以死,先生不能死。”

小胖子愣了一下,抓狂道:“你沒救了兄弟!他要殺你,你幹嘛還這麽……這麽死心塌地的!”

飛廉平靜道:“你不懂。”

坐在一旁的虛弱的女乘客此時說:“不要管他們的家事了,他愛怎麽作就怎麽作。”

小胖子哇的一聲,竟然哭了出來:“我怎麽這麽倒黴啊!看上一個線下跑團的帖子,結果竟然是騙人的,而且還要遇到男鬼!好不容易遇到個好人,結果他對象竟然要情殺他!!”

“……”

衣影剛想要說什麽,他們卻又聽到了搜救艇的聲音。

在剛才的大浪中,幾人都已經精疲力竭,此刻紛紛疲憊地望向了聲音的來源。

他們以為會是老三再一次出現,可是他們都猜錯了。

來的是一艘簡陋的木蓬船,船舷上擺着一圈暖黃色的小燈,在船頭的位置站着一個穿着連衣長裙的卷發女人。

衆人吃驚極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這個鬼地方看見新出現的人——既不是乘客,也不是活死人,看上去很正常,甚至還有點漂亮。

搜救艇上,達子慢慢站了起來。

新來的女人打開了手電筒,光束一一在衆人臉上掠過。女人笑道:“都吓壞了吧,快上船,到我家裏來歇歇。”

沒有人敢動彈,生怕這女人轉過臉來又有一個血窟窿,然後也變成鬼。

平臺上,一直躺在地上的女乘客發出微弱的呻|吟——她從一開始撞破了頭開始,就一直是這個狀态了。

高哥摸了一下她的鼻息,說:“他X的,這個女人快不行了。”

墨鏡男聽到這個消息,神色幾度變換,但最終說:“那也不能誤入賊船,萬一這個女人也是鬼呢?!”

這時,一直呆坐着的達子突然間動了,他說:“她不是鬼。”

幾人這時都看了過去。

只見達子踉跄起身,聲音哽咽地,向着那女子喊道:“媽。”

女人笑道:“哎呀,你知道錯啦?這時候知道叫我啦?是不是在外面吃了苦頭?趕緊帶着你朋友,都回家裏坐坐。”

兩艘船很快靠到了一起,達子走過去,栽在女人的懷裏。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墨鏡男看上去仍然心有不甘。

衣影這時候說:“別做無用功了。你應該也知道,這裏是沒有出路的,你只會遭遇鬼打牆然後重新回來而已。”

這句話大概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幾人垂頭喪氣,都小心地上了女人的船。

船棚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很多,女人招待他們坐下喝茶,又打開了窗戶。

外頭天色将明。

在這艘船上,他們竟很快見識到了畢生未見過的華麗景象——

船駛過了渾濁大水,突然又落進藍色的汪洋,碧波上蕩漾出金色的油光,從光裏生出千千萬萬的螢火蟲,順着長風向天空中漫無目的地飄去。

小胖子坐在船頭目瞪口呆:“我們是不是要去天堂了啊!”

衣影看着坐在窗口的達子,若有所思地問:“你想好了?”

達子回過頭來,口鼻中都滲着水。他平靜地用紙巾擦拭了一下,微笑道:“嗯,想好了,回家。”

他們停在一座孤島上。島上種着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樹,蒼綠色樹冠低垂到水面上,枝丫中縱橫挂着彩色的帶子。透過樹冠,他們看見一輪碩大的明月正高懸在天上。

小胖子嗚嗚地哭了起來:“媽媽,我看見了天堂,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被達子稱為母親的女人,帶着幾人進了屋子——這是一間很尋常的鄉下獨棟房,客廳造得很大,廚房裏正在飄出玉米的香味。

女人找了條毛巾遞過來,又扶着受傷的女乘客進房間休息——墨鏡男顯得非常不放心,坐立難安地跟着進去了。

一會兒,女人又端出來兩大盆烤玉米,招待道:“別傻站着了,快吃吧,都餓了吧。我家瓜娃兒都靠大家照顧了。”

說實話,也沒人照顧過達子。除了飛廉之外,衆人分外心虛,并沒有人去拿盆子裏的玉米。

他們只是在這裏坐着,恢複剛才被消耗過度的體力。

衣影拖了外套在擠水,一個人旁若無人地躺在了沙發上。

然後,高哥問達子道:“達子,這真的是你媽啊?你不是說你媽媽早就乳腺癌去世了嗎,這搞的我都糊塗了——”

他伸手拍上達子的肩膀,随後突然被駭得整個人後仰,直接摔到了地上。

只見達子轉過臉來,面色慘白如紙,七竅都在滲出帶着血跡的水,額頭上青筋畢露,為由目光依然平靜。達子用非常令人難受的沙啞聲音說:“她是我媽。”

“我X!”高哥吓得爆了粗口,一下子竄到了飛廉身後,“達子也變鬼了!快快,快動手!等下就來不及了!”

但飛廉沒有動作,而是看了看衣影。

躺在沙發上的衣影打了個哈欠,說:“你還沒發現嗎?我們——一起上了車的我們,正在一個一個地死掉。”

卧室的門開了,墨鏡男臉色難看地走出來,斜靠在牆上。他也看見了達子的模樣,接口道:“一個個死掉,然後一個個變成鬼,回來‘講故事’。”

衣影道:“不錯。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在作祟,但是很顯然每個死去的人,其靈魂都會在我們身邊逗留一會兒,講述他身前的一個故事。我猜想,這個故事應該是他一生當中印象最深的故事,姑且将這個現象稱之為‘走馬燈’好了。”

“這個說法很對,就是走馬燈。”墨鏡男說,“據說人死前,會不由自主地進行回憶。我們現在,就是被困在了鬼的走馬燈裏。如果不想辦法出去,我們當中,還會接連不斷地死人,然後被困在下一個死人的走馬燈裏——直到全部死幹淨了為止。”

衣影總結道:“我們現在在達子的走馬燈裏。一切都晚了,他已經死了,可能誰也不記得了。所以我們動不動手,根本不重要。”

達子神色從容,擦拭了一下七竅中流出來的血水,步伐僵硬地走進廚房。

他們聽到廚房裏傳出來的聲音,女人笑道:“瓜娃兒長大了,曉得幫媽媽做切菜了。”

飛廉走過去看了看,見達子在幫忙切菜。女人在看着爐竈,手持一柄蒲扇在扇火,一邊悠哉地哼着山歌。

于是高哥也鼓起勇氣,往裏面瞄了一眼,小聲地說:“所以說……達子的老媽是真的因為乳腺癌死了啊,現在是達子在做夢?”

“死前的最後一個夢。”飛廉複述道,“走馬燈。”

達子的臉色從白又轉紅了,臉上、脖子上青筋突起,一道道紫色血管在皮膚上交錯,眼底充滿血絲,活生生就是一個即将溺死的人。

他拿着刀的手劇烈抽搐,很快身體也開始痙攣。于是他坐了下來,挨在母親身邊,頭溫順地靠在她肩膀上。

“這麽大了還撒嬌。”女人笑着說,将蒲扇換了一只手,右手輕輕攬過兒子,手指輕柔地撫摸着他的頭發,嘴裏哼着的調兒悠揚婉轉。

達子的身體漸漸弓起,像一只小蝦米那樣,最後靠在了她的懷裏。他閉上眼睛,竭力地喊了一聲:“媽……”

然後,就再也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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