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與你
有太多話想說, 又不知從何說起,語言太蒼白的時候,除了擁抱好像別無他法。
但雨卻漸漸下大了。
斜風漫天, 雨絲順風飄入傘下,将兩人單薄的衣衫染濕, 徐冽回過神來, 不得不在不合時宜的天氣裏松了手,将傘遮到蘇好頭頂,拉着她往教學樓門廊走。
蘇好一手被他牽着,一手去抹眼淚。
徐冽把她拉到屋檐下, 側身替她擋住風來的方向, 收攏雨傘擱在腳邊, 看了眼她滿臉的淚痕,捧起她的臉,拿拇指指腹輕輕擦拭她的眼淚。
這個姿勢太像一年前他們在閣樓裏見的最後一面。
蘇好看着這一幕,剛收幹的眼淚又決了堤。
到美國以後她幾乎沒有哭過, 考試壓力再大,再想念徐冽,她都沒掉眼淚。她本來就不是個愛哭的人。
但這會兒卻不知怎麽回事, 想把這一年攢起的淚通通流個幹淨。
可能是因為終于有人給她擦眼淚了。
徐冽也不勸她“別哭了”“不哭了”,就這麽默不作聲給她擦淚, 好像也想把攢了一整年的耐心通通給她。
蘇好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伸出一根手指去觸碰他的眉梢,他的眼角, 他的鼻梁,用同樣珍重的手勢捧住他的臉。
剛才太遠了沒發現,近距離一看,其實徐冽并不是一成不變。
他好像更瘦了。
“你怎麽瘦了……”蘇好終于嗫嚅出第一句話。
徐冽給她擦淚的動作一滞,搖了搖頭:“沒有,可能是高了。”
蘇好分了神,擡手去比劃兩人的身高差:“是嗎?好像是長高了一點點。”情緒被打破,她收起眼淚,眨眨幹澀的眼,低頭去搜尋地上的包,“我包裏應該有濕巾……”
徐冽彎腰把她的包拎起來,托到她眼下。
蘇好就着他的手,翻動着裏面堆得毫無章法的雜物,跟她從前埋頭翻課桌的樣子一模一樣。
徐冽垂眼看着她叮呤咣啷一通東翻西找,想說她“怎麽還是不知道收拾”,又覺得這樣的語氣顯得太過熟稔,太過若無其事。
斟酌來去,最後他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靜看着她。
蘇好拿濕巾擦幹淨臉,也遞給他一張擦手。
等兩人都收拾停當,四下的安靜又将他們帶回到手足無措的狀态裏。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頓住。
相比徐冽對蘇好近況的了解,蘇好對徐冽的這一年幾乎一無所知,所以不等徐冽謙讓,蘇好就主動搶過話頭:“我先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昨天下午。”
“所以手機關機是這個原因?”
徐冽點點頭。
蘇好松了口氣:“還以為你換號碼都不跟我說了……”
徐冽搖頭,像在說不會。
“那你是專程來看我的嗎……?”蘇好有些遲疑地問。
“嗯。”徐冽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蘇好多了點信心,問題咕嚕嚕一個接一個冒出來:“高考考得怎麽樣?”
“正常發揮。”
“考到了哪裏?錄取通知書到了嗎?”
蘇好神情切切,徐冽卻似乎有一絲猶豫,沒有第一時間作答。
“嗯?”蘇好不解地望着他。
“國內。”徐冽模糊答。
“我當然知道是國內了!”蘇好觑觑他,大概明白了他剛才為什麽猶豫。
徐冽可能以為她在期待他考來美國吧。
但蘇好很清楚他的境況,考到美國的花銷并不是他能負擔的,而且新澤西對他來說實在有太多不好的回憶。她還真沒這麽想過,甚至徐冽來這一趟,她都已經有點心疼他的錢了,也覺得為難他了。
“是北城的大學嗎?”蘇好繼續問。
徐冽默了默,點點頭。
“那你這一年回了原來的高中?”
徐冽搖頭:“原來學校學費太貴了。”
蘇好想想也是:“所以你又去了個新環境啊,那你後來還有打工嗎?”
“沒。”
“你姐姐姐夫不讓?”
“差不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久別重逢,還不太适應的關系,蘇好總覺得徐冽的回答不像從前跟她說話時一樣幹脆利落。
也許一年的空白真不是那麽容易忽視的。
她壓下心底那股喪氣,拉過他的手:“餓不餓,我們先去吃飯吧,邊吃邊說。”
蘇好跟徐雨諾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事不跟她在學校吃飯了,帶徐冽出校去了附近一家客流量不大的餐館。
因為下午還有課,她沒法騰出太多時間,所以挑了快捷的簡餐。
兩人一人點了一份意面,一碗時蔬湯和一杯果汁。蘇好搶着付賬,說東道主必須有面子,徐冽也就沒攔她。
取好餐後,兩人在靠窗的雙人桌位坐下。
因為暑假的關系,周圍人少,店裏音響的音樂也開得不大,聊天不需要提高聲。雖然是公共場合,但還算自在。
“晚上再請你吃好吃的。”蘇好跟對面的徐冽說,“我在上夏校班,快結課了,好多課都是最後一節,翹不了。”
“好好上課。”徐冽點點頭。
“那你怎麽辦?這得有一下午。”蘇好眨眨眼,“我們這裏圖書館不禁外校人員,要不你在那兒等我,你是不是還沒倒過時差,補個覺?”
徐冽搖頭:“不用操心我,我等你下課再過來。”
“你要去哪裏啊?”
“有點事要辦。”
要是換作從前,蘇好肯定就直接追根究底問是什麽事了。
但除了剛才那個情不自禁的擁抱,兩人之間似乎一直隔了一層若有似無的紗,這種疏離讓她放棄了追問。
她告訴自己慢慢來。
正這麽想,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男聲:“Sue?”
蘇好回過頭去,看到了同專業的美國同學,一個身材高大的白人男生。
她揮揮手跟對方打了個招呼。
愛德華熱情地朝她走了過來,指着徐冽,用英文問她:“這是你的中國朋友?”
蘇好點點頭,笑着用英文答:“準确地說,是男朋友。”
徐冽看着她的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
“哇哦!”愛德華起哄地笑,“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盧卡斯,今晚一定是他的心碎不眠之夜!”
蘇好朝他飛了個眼刀子,比了個閉嘴的手勢。
愛德華捂住心口,誇張地“啊”一聲叫,像被她的眼刀子戳傷,然後笑嘻嘻地去點餐了。
徐冽手裏的叉子繞着意面,低下頭淡淡一笑。
“你笑什麽?”蘇好瞅瞅他。
他在笑,總是這樣。
就像當初,他第一天去到南中,蘇好陪他去器材室領校服,一路上數不清的同學跟她打招呼說笑——她的身邊總是被歡聲笑語圍繞,似乎不管她走到哪裏,都有一股吸引熱鬧的力量。
看得出來,她在這裏生活得很好,也一定交到了很多新朋友。
他一邊替她高興,一邊又在想,她這麽鮮亮的人,怎麽卻總是因為他哭。
徐冽搖了搖頭,示意沒什麽。
吃過簡餐,徐冽送蘇好回了學校,跟她約定好傍晚見面的時間。
臨別時,蘇好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小女生情結,忽然有點舍不得他,在校門口磨蹭着不肯走,像落了陰影似的再三跟他确認:“你這次來待幾天?你不會其實下午就要走了吧?你真的會來接我吃晚飯?”
“待幾天還沒定,今天不會走,真的會來接你吃晚飯。”徐冽一個個回答她的問題,想了想說,“我去把護照拿來押在你這兒?”
蘇好這下相信了他,搖頭說不用,一看時間來不及了,匆忙道:“我結課作業還沒搞定,得先去畫室了,你傍晚一定來接我啊。”
“好。”徐冽點點頭。
蘇好快步朝教學樓走去,走出老遠以後又覺得少了些什麽,渾身不舒坦,跺跺腳跑了回去。
一路跑回校門口,看到徐冽站在路邊等車的背影,她飛奔上前,竄天猴似的蹦起來,從身後一把摟住了他的脖子。
徐冽下意識抓住了她的手腕。
蘇好耳邊警鈴大響,記起曾經差點被徐某社會哥過肩摔的事,大喊:“啊啊啊是我是我別摔我!”
徐冽在她出聲之前就猜到是她,抓手腕純粹只是身體的條件反射。
他回過頭,被她的反應逗笑,沉重的心緒也像短暫地得到了一剎解脫。
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發:“怎麽這麽慫了?”
明明只是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一句話,蘇好卻鼻端一陣酸楚。
就應該是這樣,這才是她男朋友會做的動作,會用的語氣,剛剛那些疏遠的,客氣的,藏着掖着什麽的,全都不對。
看見她眼底浮起的濕潤,徐冽滞了滞,收斂笑意:“怎麽了?”
“美國人又不認我當大姐頭,這麽久不當一姐,慫一點怎麽了!”蘇好把眼淚逼退回去,心潮卻依舊在澎湃。
被他揉一下頭發,就好像開啓了什麽開關。
沉默片刻,她忽然從正面環抱住徐冽的腰:“徐冽,我不想浪費時間了。”
“什麽?”徐冽一愣,忘了伸手去回抱她。
蘇好拽着他的手臂,強行讓他抱牢她的腰:“剛剛吃飯的時候,我本來覺得我們可以慢慢來,一年沒見肯定會生疏,也沒什麽,可是你待不了幾天,馬上又要異地,每分鐘都很寶貴……”蘇好搖搖頭,“所以我不想浪費時間了,你就像以前一樣和我說話,抱我親我,揉我頭發,行不行?”
這樣的語氣,徐冽一年前也聽過一次,在蘇好希望見他最後一面的時候。
他凝視着她,明明是陰雨天,眼底卻有星星點點的光在閃爍。
蘇好見他不回答,深吸一口氣:“不行也得行,這是蘇姐的命令!”說着側過臉,指着自己的臉頰,“知道我跑回來幹什麽吧,你漏了這個!”
徐冽看着她,胸臆間像有千絲萬縷的線在纏繞,密密麻麻。
猶豫半晌,他低下頭,在她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
只是蜻蜓點水的一下,兩人卻都是一陣戰栗。
因為擁抱的姿勢,這戰栗無處可藏,被彼此知悉。
身體的反應說不了謊。他們似乎都從這一瞬間裏感覺到了,彼此并沒有變。
“蘇好。”徐冽叫她的名字,語氣鄭重,好像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講。
“嗯?”蘇好擡眼看他。
徐冽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又打消了念頭:“沒事,叫你一聲,去上課吧,晚點來接你。”
蘇好總覺得徐冽叫她名字是有正事要說,但眼看時間太趕,也沒法糾纏着他多問,只能先去上課。
結果這一下午的課就有點心不在焉,好奇徐冽到底想說什麽,更擔心他會講出壞消息。
尤其等到下課的時候,她收到徐冽的微信消息,看到他說有事耽擱了,得晚一個鐘頭才能來接她。
蘇好從前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可剛剛失而複得之後難免會有不安。徐冽的遲到讓她覺得異常煎熬,生怕一分別又是一個一年——雖然理智告訴她這是杞人憂天。
蘇好不知道這漫長的一個鐘頭怎麽過,問管理員取了鑰匙,去了公共畫室,打算把終于能夠擁有畫面的第七格油畫填滿。
畫畫的時候,她總算能稍微靜下心來一些。
所以當一個鐘頭後,身後窗外響起腳步聲的時候,蘇好并沒有第一時間察覺。
徐冽就那麽站在窗外,望着她的畫停滞在原地,忘了出聲叫她。
他的目光從左至右一點點掃過去,看到了七幕熟悉的畫面。
第一幕,是他初到南中的第一天,蘇好陪她去器材室領校服的路上。
第二幕,是他從武校生手中救下蘇好的那個雨巷。
第三幕,是他和蘇好因為微信語音的烏龍大吵一架,蘇好甩手離去後坐上的那輛出租車。
第四幕,是蘇好為留下老班大鬧升旗儀式,他陪她一起在操場罰跑。
第五幕,是鄒家閣樓,他求蘇好不要放棄出國留學的夢想。
第六幕……他沒有親眼見到,但聽高瑞說起過,那是蘇好在男生宿舍樓下聽到他轉學的消息。
第七幕,也是蘇好此刻正在畫的一幕,那是今天他們在雨中重逢。
這些所有留存在他記憶裏的畫面,也同樣沒有在她心裏磨滅。
徐冽怔在那裏,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倒是蘇好剛好伸了個懶腰,一偏頭看見了他。
她所有的焦慮都在看見他的那一剎煙消雲散,笑着跑到門邊打開了門,招呼他進來:“來了幹嗎不叫我!”
徐冽跟着她慢慢走進畫室,視線還落在那排長油畫上。
蘇好領他走到畫架前,指着油畫問:“還記得這些嗎?”
徐冽點點頭,走近看畫時,心神都似在震顫:“什麽時候畫的?”
“上夏校之後開始,畫挺長時間了,”蘇好張開手臂擋住他的視線,“等等,你還是先別看,這都沒完工,半成品有失我水準,等全部畫完再給你仔細欣賞,我這幾天努力趕工,争取在你走之前搞定。”
徐冽眨了眨眼,沉默片刻,像是終于下了決心,認真地注視着她說:“不用趕。”
“嗯?”
“蘇好,”他看着她鄭重道,“我不走了。”
蘇好一愣:“什麽意思?”
徐冽擡起一根食指,指背撫了撫她的臉頰:“我考了這裏的大學,剛剛跟你說要遲到一個鐘頭,就是去學校辦了些手續。”
蘇好懵得歡喜都忘了,愣愣看着他,稀裏糊塗道:“你上午不是說你考了北城的大學?”
“不是,”徐冽搖頭,“對不起,騙了你。”
“為什麽要騙我……”蘇好摸不着頭腦。
“因為我以為,”徐冽皺起眉頭,“我是來美國追你的。”
徐冽并沒有覺得自己有資格在蘇好的世界“想走就走,想來就來”,不論他當初有多少良苦用心,多少難言之隐,蘇好的眼淚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這就是他的過錯。她完全有理由把這場分離當成默認分手。
蘇好調整好心态,專心赴考之後,再也沒有聯系過他,即便是畢業以後。
他想她或許擁有了全新的生活,他存在與否,對她來說已經沒有那麽重要。
他曾經在最消極的時候想過,如果真是這樣,要不就算了。他有那麽多負擔和累贅,糟心的事一籮筐,如果她不再對他念念不忘,他又何必再去招惹她。
可最後還是不甘心。
不甘心她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太陽。
所以他排除萬難來了。
他以為他是來追回她的,當然暫時不想讓她知道自己考了這裏的大學,否則這就成了無恥的“挾恩圖報”。
以蘇好的性格,知道他為她考來了這裏,怎麽可能不跟他重歸于好。
他不希望她因為這樣類似“還人情”的理由跟他在一起,所以他預設好了他們重逢的情節,他不提考到了哪裏,僅僅輕描淡寫地說自己來看看她。僅僅這樣。
可是今天,一切的發展都出乎他的意料。
蘇好給他打了電話,她在他面前泣不成聲,她跟朋友毫不遮掩地介紹他的身份,她說,她不想再浪費時間了。
直到此刻看見這幅長油畫,徐冽終于明白,為什麽這些日子,蘇好寧願在這裏畫他們的過去,也不正視他們的當下,不聯系他。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
正如他猜測她擁有了新生活以後,不去打擾她。
原來所有他不确定的時間裏,她也在惴惴不安。
那麽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吧。
徐冽在蘇好疑惑的神色裏笑了一下:“本來以為你可能不喜歡我了,不想拿這事綁着你跟我在一起。”
蘇好一愣之下捶了一拳他的肩膀:“什麽呀,我看起來很朝三暮四嗎!”
可是這一拳頭捶完,看見徐冽笑容裏的澀意,她卻像被戳中了心窩子,心底又酸又麻。
他抛棄了所有的退路,付出了百分之百的自己,為她考來這裏。
卻給她留好了一條自由的退路,允許她一身輕松地離開他,不需要背負任何虧欠。
原來他今天所有的異常都是因為這樣。
蘇好仰頭看着他,語氣軟下來:“你是不是傻。”
徐冽低下頭,額頭貼住她的額頭,徹底松懈下來,喟嘆一聲:“半斤八兩。”
蘇好覺得也是,這麽久不敢登微信的她也一樣蠢得沒邊,想起來忍不住笑了一聲。
這一笑,出口熱氣噴薄在徐冽的唇周,他的眼色瞬間黯了下來。
這額頭相貼的姿勢,放在一年前和一年後,突然有了不一樣的味道。
徐冽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呼吸變得有點急,有點重。
蘇好的心跳一下子亂了方寸。
徐冽隐忍着滾動了一下喉結,手勢已經作出推開她的架勢。
蘇好卻心一橫,打住了他:“我虛歲已經十八了,哥哥別怕。”
徐冽推她的手勢滞住,盯住了她的眼睛:“別亂說話,我真的會親你。”
蘇好心跳在打鼓,嘴上不饒人:“就怕你來假的。”
徐冽的眼底像瞬間掀起驚濤駭浪,氣息一沉,低頭吻上了她的嘴角。
蘇好身體一顫,緊緊閉上雙眼。
這默許的動作讓徐冽無法再輕易一觸即分。
他從她的嘴角緩緩吻到她的唇瓣,做了個含吮的動作,濕熱的舌尖描繪着她的唇線游走來去,最後抵住她的齒關,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耳根,啞聲問她:“還繼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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