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對比

“媽…!”

林微回家,一進大街門就開始拉着長調喊人。

“幹啥?”

屋裏幹活兒的母親拿着剪刀出來,沖着屋外的林微喊到。

“你看!”

林微把書包裏層的報紙拿出來,沖老媽抖了抖。

“看啥?我又不識字兒。”

雖然是這麽說,老媽還是一把接過報紙,翻來覆去的看。

“這兒,你看,我上報紙了!”

林微指着報紙背面的小方塊兒,那上面還有自己一個小小的照片。

母親斜眼盯了林微一眼。

“你還能上報紙?人家上報紙的都是那些大人物,你幹啥了上報紙?”

林微沒有了在學校面對誇獎的淡定,有些洋洋得意的擺擺手。

“嗨,就是上次我去參加的那個作文比賽,我得了一等獎。不但學校給我開了表彰大會,報紙還專門來采訪我了。”

林微的頭都快仰上天了。等待母親的誇獎。

“就一個作文比賽,還值當的上個報紙?行了行了,別仰頭了,再把頭扭掉了。中午沒吃飯吧,廚房裏有菜,趕緊去廚房拿碗吃飯。中午蒸的米飯,這會兒還沒涼,趁熱乎趕緊吃!”

母親把林微的大書包拿回屋,讓她去廚房盛飯。

林微去盛一碗米飯,澆上中午吃剩的炒土豆,端着碗坐到母親跟前,邊吃邊跟母親炫耀。

“媽,你不知道,這次去了滬市,回學校就沒有消停的時候,學校的各個年級學生都過來問我,大城市什麽樣啊?好不好啊?我也就在酒店呆幾天,哪知道好不好,就跟她們說挺好的,其實好在哪兒我也沒感覺出來。”

母親邊跪在布料上裁剪,邊聽林微說起學校的事兒。

說來也是奇怪,學校有好多人那會兒追着她問比賽和滬市的事兒,她真的覺得沒啥說的,回到家倒是說個不停。

“等以後我掙了錢了,帶你還有咱一家人一起去大城市玩兒幾天。沒錢出門就跟在家沒區別,還不如家裏自在,等我掙了錢了,咱出去,也跟向紅媽似的,下館子吃好吃的,買那裏的漂亮衣服,還可以去各種買票才能玩兒的地方,多照幾張相。”

“別在那兒想好事兒了,趕緊吃,一會兒飯涼了。”

母親頭也沒擡,一邊兒幹活兒,一邊吩咐林微一會兒要做的活兒。

“一會兒吃了飯把屋裏地拖拖。蓋個二層小樓,屋但是多了,衛生全靠我一個。我這一天天裁布料送貨,忙的不行,地板磚又不耐髒,兩個小的成天跑的不見人影,好像這家就是我一個人的?快去吃飯,吃了把這幾個屋地都拖一下。”

“哎,人家都羨慕我得獎,你也不說獎勵獎勵,回來就叫我幹活兒。”

“獎勵啥?得獎有啥用?頂吃還是頂喝?快把碗裏那點兒吃了,一頓飯都吃涼了還沒吃完。”

林微趕緊把有些涼的米飯扒拉嘴裏。

“你不懂,不跟你說了。”

對母親來說,榮譽什麽的沒有說她發的筆記本和筆讓她更覺得實用。

林微把碗放到廚房,認命的打開院子裏的水龍頭,開始涮拖布。

拖地這件事是僅次于洗碗之後,林微最不喜歡的家務活兒,農村灰大,屋子也大,一個屋子拖下來,林微覺得自己腰都要斷了。

一樓的幾個屋子和樓上自己的屋全部拖碗,林微也沒力氣嘚瑟了。

屋裏這會兒地面都是濕的,林微自己拖的地當然舍不得踩,只能坐在院子裏跟母親聊天。

“媽,你一直用剪刀裁布料也不是事兒,你在家弄個桌子吧,站着幹活兒,就是那種比較大的工作臺,這樣就不用趴地上裁布料了。”

林微把自己上輩子見過的那種比較專業的裁剪臺跟母親說一下。

“咱們這兒也沒有賣的,自己做估計不太好做。”

“咱們可以用木頭做,跟對門兒的興大爺說好尺寸,然後上邊放個不鏽鋼的臺面,這樣也可以。”

家裏的門窗都是對門兒興大爺給做的,雖然林微覺得他手藝不行,做的門沒用多久就擦地面,板凳也磨屁股,但是父母非要找他做,說是都是鄰居,跳過人家找別人不好看。

“等你爸回來我跟他說說。你興大爺最近不一定有空。”

“咋了?”

“還不是他閨女的事兒。”

“她閨女咋了?人家不是從來不回來嗎?”

“你不知道。她閨女不是今年高考嗎?你興大爺想讓她考個師範,到時候回來當個老師什麽的也行,但是人家閨女心大,不聽你大爺的話。這不這幾天,你興大爺一直去市裏找他閨女。前兩天找的回來在家裏還罵了一陣兒,說這個閨女算是白養了。你說這個林婷也真是的,這麽多年也不說回家看看,就在她大姨家。可不是白養了嗎?”

林微聽母親說起林婷這件事,才想起來。

林婷應該是林微知道的,村裏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女孩兒。

在比林微從小的生活環境還要重男輕女的時間點,她能掙脫家裏的束縛,毅然決然的出去上學,除了她有一個支持她的市裏的大姨,她自己也是很心智堅定的女孩兒。

有多少女孩兒在父母從小的洗腦下,能擺脫父母影響?林微上輩子跟母親一起伺候老爸将近二十年,她三十多年一直跟父母一直生活,所以她知道自己就被父母影響頗深。

還有她的一些同學,家裏有錢的林靜林慧,父母是老師和工人的米雪,還有被母親安排相親的林歡,人生軌跡都是被父母影響頗深。

“人家想考哪兒,就考哪兒呗,當初她上高中,興大爺不是說一分錢不出,以後只當沒這個女兒嗎?這麽多年過去,怎麽又忽然要幹涉人家了?”

林微有些替沒見過面的林婷鳴不平。

農村女孩兒想要過自己的人生,真的挺難得。

“你興大爺就是嘴上較真兒,他能不管嗎?林婷在她大姨家上學這麽多年,你興大爺一袋一袋的糧食送到市裏,她一個女孩兒能吃多少,還不是想讓她大姨多照顧孩子嗎?這會兒該考大學了,你興大爺只有她一個閨女,想讓她考師範回來教書怎麽了,總不能白養她一場吧。”

農村人的想法就是這麽務實。雖然說養兒防老,但是他們知道,老了也只能靠閨女伺候,難道能靠兒子兒媳?但是他們明明知道還是閨女靠得住,又總是壓榨閨女補貼兒子。

這種想法根深蒂固,短時間林微看不到改變的苗頭。

可能只有受了義務教育的這一代人成為了父母,才能改變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傳統想法。

“就像你前幾天去滬市,不是說大城市也沒什麽好的嗎?咱們農村人沒錢,能呆的了大城市?”

好吧,林微這才明白,這哪裏是說興大爺,這是說起她來了。

可能是林微獨自一人去滬市的事兒,讓母親提前擔憂起來,所以跟興大爺有些感同身受。

“不管去哪兒,有沒有錢,都得人家閨女自己說了才算。說不定人家婷姐想去師範,讓興大爺這麽一鬧,還真就硬頂着就不去師範了。”

林微就是這種硬脾氣。

“林婷快高考了,興大爺這會兒去鬧,說不定婷姐會記恨他,以後都不回來了。”

上輩子林婷就從高考開始,一次都沒有再回來過生養她的小村子。

對于她來說,可能興大爺是只顧自己不顧她前途的自私的父母。但是在興大爺眼中,他只是想讓閨女離自己近一點,以後方便照顧而已。

雙方都有各自的立場,也都沒有站在對方的立場上理解對方,所以才會鬧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村裏人天然向着興大爺,所以才會傳出這個閨女白養的說法。

在林微看來,無論怎麽選擇,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她們這些外人,沒有資格評價。

“就知道這閨女不能讀那麽多年書,心都讀野了。”

母親聽到林微的回答,恨恨的說到。

林微也不慣着。

“都像你一樣,5分錢學費就不讓讀書就好了?我姥姥是個重男輕女的老封建,你可別好的不學學壞的。我姥姥這麽對你,讓你4歲就幹活兒,你心裏就不怨她?”

“有什麽怨的,個人有個人的命。”

林微不想再跟母親說這些,辯論不出來的。

“這個點兒李園兒應該放學了,我去找她。”

林微起身想去看看李園兒。

“她估計不在家了。”

“啥不在家?”

“今年過了年有人來咱們村兒招工,就招這些小姑娘去廠子上班兒,聽說工資挺好的,一個月能有兩千。咱們村兒好多人都去了,上次我看見李園兒媽,她說姐妹倆商量着一起去,有個照應。”

這下林微再也待不住了,跑出去找李園兒。

“別在人家家多待,一會兒該吃飯了!”

“知道了!”

林微新家跟李園兒家隔了有一條街,等林微進李園兒家,跑的都有些喘不上來氣兒。

“老李,你放學了嗎?我過來找你玩兒。老李?”

“林微來了。”

李園兒媽又高又胖的身影掀開簾子,從屋裏出來。

“我正炸糖糕,你在家等會兒,一會兒嘗嘗好不好吃。”

“我來找李園兒。”

林微見李園兒沒有出來,心裏已經有了預感。

“李園兒跟她姐一起出去打工了。去了東山省那裏。”

果然,林微的預感成真。

上輩子李園兒也是差不多的時間,出去打工,悄無聲息就走了,然後就很多年沒有回來,在當地結婚生子。

“怎麽突然就去了,過年的時候都沒聽她說過。”

今年過年的時候,她們還一起吐槽林歡訂婚早,說要好好上學。

“過完年不是有人來村裏招工嗎?她大爺也是招工的負責人,說那裏挺好的,掙得多,李園兒的成績以後夠嗆考上高中,還不如早點兒出去打工,多掙兩年錢。”

“你家缺錢嗎?”

質問的話到了嘴邊,林微沒有問出口。

她以後還想過來找李園兒,跟人家這麽說話太過了。

“有聯系的地址電話嗎?”

林微問道。

“有,我拿給你。電話沒有,只有個地址。”

一個寫着“東山省沂臨市東山開發區某某鞋廠”的紙條。

“我能拿走嗎?”

林微問道。

“沒事兒,你拿走吧。她大爺那兒有地址,這個在咱家也沒用。你不是給李園兒寫過信嗎?可以試試往這兒寫信給她。”

“那我先走了。”

林微拿着紙條往回走。

“等會兒吧,我得糖糕快炸好了。”

“不用了,我剛吃了飯。”

林微拿着紙條回到自己家。

“李園兒去打工了?”

“嗯。”

“早點兒掙錢挺好的,咱村兒好多人都去了。她們姐妹倆一塊兒,出去也不會讓人欺負了。”

林微回到自己屋裏。

一個虛歲十五的小女孩兒懂什麽?就這麽讓她出去打工了?

林微不知道該埋怨誰。村裏就是這麽從衆。人家都去了,大家都去了,所以我也要去。

李園兒應該也是被這種氣氛煽動,所以才沖動之下就離開了學校。

關鍵是她父母,村裏的知情人,都覺得這是件好事。估計除了定親的林歡,很多在鄉中學上學的女孩兒都走上出去打工的道路了。

林微重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無力。

有多少女孩兒能像興大爺的女兒那樣獨立,堅定自己的想法?

沒有,很少。

林微不覺得讀書是農村女孩兒的唯一出路,但是最起碼等到她有獨立的思想的時候,再讓她走向社會,這樣以後她的任何選擇,最起碼是可以對自己負責的。而不是稀裏糊塗的被裹挾着走上一條她也不知道會通向何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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