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惡劣的小騙子

“咣當!”一聲, 沉重的玉石桌案被粗暴地踢倒在地,瀾澈掙脫了他的懷抱,站起身來對他怒目而視。

“怪不得你今天如此聽話, ”聆淵不怒反笑,慢悠悠地眨了眨眼道,“你願意陪我在這裏看說話,原來并不是真心想和我好好相處,而是想探聽君宸玄的消息啊。”

“你到底把他怎麽樣了!”瀾澈眉目秾麗的臉因長久昏迷而顯得有些蒼白, 此刻因驟然發怒而上湧起些許血色,倒比之前半死不活的模樣生動了幾分, 可聆淵默不作聲地看着瀾澈, 目光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過往近百年, 他曾日複一日看着這張面容沉沉睡去的模樣。瀾澈少年時活潑跳脫, 一夕長大後更是燦若春華光彩奪目,後來陷入無盡的沉眠看上去卻格外恬靜, 惹人憐愛。

聆淵的手指曾無數次摩挲着這張臉, 從遠山似的長眉到形狀極美的眼角一路勾勒至唇畔,每一處五官他都無比熟悉, 每一寸肌膚他都相當熟稔。

他是那麽地喜歡他,即使明知道眼前這個沉睡的騙子過往對他的好不過都是算計, 他還是不忍責怪他。

一定是什麽地方弄錯了、他一定有他的苦衷、他或許只是受人脅迫,等他醒了,一定會和我解釋清楚……聆淵在心中為他找了無數理由,想了無數說辭, 可是直到對方終于從無盡的長眠中蘇醒過來時非但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沒有一字解釋, 還時時刻刻将君宸玄挂在嘴邊……

譬如此刻, 聆淵覺得自己應該大發雷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任由自己平靜地坐在座上,一動不動,只直勾勾地看着瀾澈,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來:“我不曾對他做過什麽,不過他确實一度重傷瀕死。”

瀾澈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眉目間隐隐可以窺見苦痛懊惱的神色,聆淵心中毫無由來地湧上一陣殘忍的快意,他看着瀾澈,一字一句道:“本王今日心情好,告訴你也無妨。說到底,這都是拜你所賜。

若非是你刻意引動九幽城各大魔族之間的矛盾、誘我成為你手中利刃為你沖鋒陷陣争奪王位,從而導致九幽城一分為二,魔市妖物乘虛而入,偌大一個九幽城頃刻間硝煙四起分崩離析,本就油盡燈枯的九幽地脈更是一夕傾頹,君震鱗怎麽會犧牲自己,以自己萬年修為填補地脈……”

這些本就在瀾澈的算計之中,他恨不得奪瀛洲地脈的九幽城四分五裂,恨不得屠殺鲛族的君震鱗死無全屍,只是君宸玄卻不該被波及,他分明已經很小心地将那人摘出他的整個計劃,為什麽……

“可惜,”聆淵嗤笑一聲,悠然道:“偌大個九幽城,光是一個君震鱗的力量如何填滿?九幽地脈難以修複,最後君宸玄豁去了半生修為,這才勉強換得九幽地脈一時穩定。”

瀾澈的臉色倏然變得蒼白,原來如此,他早該明白,以宸玄的為人,定不會看着九幽城在眼前生生傾塌……

“可是這些都沒有後來他因為護着你而付出的代價大……”聆淵看到瀾澈驟然失去最後一抹血色的臉,心中殘忍的快意如流水般洶湧湧出,他斟酌了一下用詞,繼續道:“若非他拼死阻我帶走你因而引動體內沉疴,他也倒不至于重傷至此,所以澈兒你說,你是不是才是害他如此的罪魁禍首?”

瀾澈纖長濃密的睫毛無助地抖了抖,渾身失力,原地踉跄了幾步,臉上血色盡失:“你把話說明白。”

聆淵一時有些恍惚,眼前茫然無力的瀾澈和百年苦口婆心懇求他別把人帶走的君宸玄的身影漸漸重合。

他忍不住阖了阖眸子,憶起百年之前的雲浪天殊,君宸玄在他面前無力苦求的模樣。

那時的君宸玄渾身上下靈光黯淡,這是魔力枯竭的征兆。燭龍這樣的上古大魔,壽數漫長,生命力頑強,其實是很難死亡的,對他們來說只有在活過了千萬年後,因魔力衰微而化為塵土,但只要一息魔識能夠附在魔骨之上,便能于千百年後再度聚化成魔。

君宸玄如今不過千餘歲,作為壽命漫長的大魔,他還十分年輕,卻也因為填補地脈、連番應戰而顯出暮年魔族的衰敗之相。

對于這個兄長,聆淵始終是敬重的,不願與他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緊了緊手臂,把懷中之人摟得更緊着,低沉道:“你的狀态很危險,再戰下去恐怕馬上就要油盡燈枯了,莫要浪費力量阻止我了。”

宸玄蒼白着一張臉,他以劍支地,已經虛弱至極,卻始終寸步不讓:“我不能讓你帶走瀾澈。”

聆淵看了看被自己扣在懷中的人,對方瘦削蒼白的昳麗容顏在雲浪天殊數百顆明珠的照徹下半明半晦,雙眼緊緊閉合着,密密長長的眼睫在下眼睑處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這可真是個禍害啊。”聆淵在心中低聲暗道。

竟有本事勾得九幽城中最不見喜怒的太子殿下君宸玄都願意為他豁盡性命。

可惜啊,這麽好看的人,竟是個十足騙子,他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了算計,一颦一笑都暗藏着玄機。

君宸玄知道這個小騙子做了什麽嗎?如果知道,他還會為他豁命而戰嗎?

這樣的騙子,就應該把他鎖在身邊,讓他用自己的餘生償還自己,讓他的眼中從此只有自己……

聆淵本是不願和宸玄走到如此地步的,但若是為了這個惡劣的小騙子,有些事他也不得不做了。

“你耗損極大,我本不該此時與你動手,”聆淵拔出自己的劍,指向宸玄,平靜道:“可是既然你我互不相讓,那便只好按照九幽城的規矩來,誰贏便能帶走他。”

宸玄搖頭嘆息:“他是活生生的人,不該被你我當作戰利品。你今日若堅持帶他走,便殺了我吧。”

“你以為我不敢嗎?”聆淵沉聲喝道,二話不說提劍攻來!

宸玄雖然靈力耗損巨大,但勝在招式多變,應敵經驗豐富,即便拖着強弩之末的身體,前幾招依然能應對自如,甚至在生死攸關之際,伸手捉住了瀾澈無力的小臂。

聆淵顧及手足情誼和昔日照拂之情,不忍使出逼命殺招,誰知對方死纏爛打根本無法甩脫,最後竟連他懷中之人都差點被人奪去。聆淵忍無可忍,再不願顧及所謂的兄弟情誼,釋放出屬于應龍的強橫力量,手中長劍如風,極速斬出,眼看就要傷及宸玄的手臂!點石火光間聆淵心念一變,調轉劍身,終是以劍柄敲擊在宸玄手腕上,只聽見“喀嚓”一聲清響,傳來宸玄的手骨碎裂的聲音。

宸玄吃痛,仍不願松開瀾澈的手。

“給我、松手!”聆淵沉聲一喝,體內氣勁湧出,将宸玄遠遠震開。

“君宸玄,”他上前兩步在倒落在地的宸玄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若非我的兄長,從小對我照拂又加,方才我定要将你觸到他身體的雙手斬下,別再讓我看到你碰他!”說完,聆淵轉身欲走。

宸玄本就重傷虛弱,又妄動魔力,一時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倚着劍,痛苦地喘息着,在看到聆淵扶着瀾澈就要離開時,急迫開口道:“別、別帶他走。”

“怎麽,”聆淵頭也不回,“你非要我在這裏殺了你嗎?”

宸玄艱難地搖頭,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早已失了平時的冷靜,“如果你真的在意他,就別把他帶走,離開雲浪天殊,他活下去的希望渺茫。”

聆淵默了片刻,忽然笑了:“沒有想到你君宸玄會為了留下他編造出這種爛借口,你以為我會相信嗎?”話雖如此說,但他的目中終究是染上了三分懷疑,腳步未再挪動一步,寒潭般的眼眸直勾勾望向宸玄,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許端倪。

“鲛人重傷難以自醫,但此地有瀛洲仙島的地脈,能夠維持他周身靈氣不竭,或可助他早日醒來,若你一意孤行帶他離開,一旦維持他性命的靈力散盡,只怕他會性命不保!”

聆淵原地沉吟半晌,終究決定理會他,懷抱着瀾澈人事不知的身體轉身就要離去。

倏然!身後氣流忽然異變!聆淵以為宸玄再度發難,凜然轉身,卻不由得瞪大雙眼,眼見驚駭一幕:

宸玄竟然凝聚全身上下僅剩下的力量,一寸一寸從雲浪天殊地底抽出絲絲縷縷泛着銀光的洶湧靈氣!

聆淵雖然不曾見過此物,但其洶湧浩瀚的力量撲面而來,猜也猜得到這便是宸玄所說的瀛洲地脈。

“你幹什麽!”聆淵驚駭道,幾欲上前阻止宸玄的舉動。抽取地脈極耗法力,宸玄本就是強弩之末,如此只會加速他力量散去的速度。

“你既然非要帶他走……”宸玄艱難開口,一絲血線悄無聲息地從他唇畔滑落——那是身體撐不住驟然彙聚的力量所致。

“——那便把瀛洲地脈一起帶走吧……”

宸玄話未說完便被聆淵斬釘截鐵地擡手一揮,強行打斷了術法,才堪堪被抽離而出的地脈瞬間消散在虛空中。宸玄也終于撐不住虛軟失力的身體,頹然倒地。

“夠了!我不用你做到如此!”聆淵冷冷道,眼中怒火漸起,“君宸玄,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你都已經自身難保了,還在我面前充什麽好人?我不需要你的地脈,瀾澈也不需要!今日既然是我要帶走他,那他的一切自然有我來為他安排,再不需旁人置喙。我自會憑自己的力量尋到為他延命、助他醒來的辦法!”

……

匆匆百年已過,聆淵從過往記憶中回過神來,忽然從座上站起身來,上前一步就将瀾澈摟緊懷中。

看吧,他可以的,他已經不是百年前那個弱小無力的九幽三皇子了,即便沒有兄長的庇護和施舍,他也能用自己的力量護得心愛之人周全。

“別難過了。”被他緊緊困在懷中的身體像紙片一樣瘦削,聆淵不禁有些心疼,後悔方才圖一時之快出言刺激瀾澈,這才剛醒來沒幾日,若再被氣出個好歹來,到時候難受的可是他自己。

“傻澈兒,怎麽比小時候還好騙,我說什麽你都信?”聆淵把人困在身前,略微垂下頭在他耳邊厮磨,柔聲哄騙道:“魔族向來好戰,受傷乃是常事,方才你也聽劍藏鋒說了,他如今身體已經大好,把西境的妖魔都擊退了,你不是最厭惡魔市那些——”

“王上!”殿外豁然傳來劍藏鋒慌亂驚疑的聲音,帶着不可置信的意味高呼:“禀王上,前方來報,九幽王君宸玄劈開空間通道,率領九幽魔兵直逼應龍王城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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