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捉蟲)

未及年末,元至就回寨子裏來了。他接到家中書信,爺爺吉月過世了,回來奔喪。

甫到寨子入口處,他便發現了與往常不一樣的地方——蠻子占領了這裏,從入口一直到寨子裏,沿途都遍布着奇裝異服的蠻子。

元至被蠻子們攔了下來,不許他進去。蠻子們說的話他聽不懂,他說的話蠻子們也聽不懂,後來他取出一塊碎銀塞給為首的蠻子,那蠻子小頭目放在口中咬了一下,滿意地點了點頭,歪着頭對身邊一個看起來像是他下屬的蠻子低語了幾句。

蠻子下屬立即轉身向寨子裏跑去。

元至在涼涼秋風之中站了好一陣,才見到有人從路上走來。兩個人,一個是方才的蠻子,另一個是位相貌清麗的少女,看着有些眼熟,卻記不起是誰。

少女鬓邊簪着一朵白花,身上卻未着孝衣,看來至少三個月前家中有長輩過世,正在守孝。

少女走到他面前,淡淡地打量了他一下,側過頭去,對蠻子小頭目點了點頭,說了一句聽起來有些生硬的蠻子語。

蠻子們這才肯放他進去。

少女并沒有與他說話,徑自在前面走着;元至快步追上她,甚有禮貌地說:“謝謝你。能否問一問你是誰家的女兒,看着有些眼熟。”

“我是招娣。”少女并未看他,雙目只望着前方的路。

元至訝然。招娣如今也不過十六七歲,卻絲毫少女的爛漫也無,他方才還以為是十八|九歲的女子。

“博古爺爺……也過世了?”他艱難地問。

家書中并未提及博古,只說吉月過世了;看到招娣鬓邊白花,他便立時想起博古來,去年他離開寨子時博古身子已不大好了。

“四個月前剛過世。”招娣低聲說:“他原先住的宅子裏立了牌位,你可以去祭拜他。墓在吉月爺爺的墓地旁邊。”

五靈寨的墓地在深山裏,進出不易,通常客人只祭拜靈位。但元至也算是博古看着長大的,大約會想去墳前。

“寨子裏怎麽會有這麽多蠻子?他們來做什麽?”元至有許多疑問,亟待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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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草原上過不下去了,我們離他們近,又不缺錢,就變成了待宰的肥羊。如今寨子裏賣織錦的銀錢十之七八要上繳給他們,但他們還想搶走孔雀錦。”招娣簡單說了一下當前的情形,警告他道:“不要多說話,他們之中有人可能會懂得一些我們的話和中原官話;也不要試圖惹怒他們,因為他們很殘忍。”

說完這些,她便緊緊閉上了嘴巴,再沒有多言。

從入口到寨子要走很長一段路,從招娣的警告之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招娣不想說,不敢說;元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到了寨子門口,招娣才又開口:“我去那邊。”她指了指與博古家全然不同的方向,也不等元至有所反應,徑自走開了。

元至看着她的背影,隐隐覺得怪異。

元至的歸來在寨子裏引起了一場小轟動,熟識的寨民們紛紛上門來看他。

憐惜一見到他就悶不吭氣地落淚,一些寨民噓聲嘆氣,一些義憤填膺地控訴蠻子的暴行,還有一些聽說他是由招娣帶進寨子裏來的,立即怒氣沖沖地開罵:“那個孩子果然是魔鬼!她不勸你快走,還帶你進來,是存了什麽心?”

“她還能有什麽好心?她整天巴結蠻子,天天跟蠻子阿骨在一起,早就是蠻子阿骨的走狗了!呸!不要臉!”

“是啊!她害死了老寨主,還私吞了老寨主的財産和孔雀錦的秘密,那些都是該給曾禮的,她都不肯交出來,拿去孝敬蠻子了!”

一提起招娣,寨民們的憤怒頓時被引燃,許久都未停下來。他們紛紛指控着招娣貪婪與背叛的小人行徑,曾禮則一臉痛心,深悔當初心軟,沒有将她驅逐出寨子。

“蠻子阿骨的兒子欺負我,她看見了也不阻止……”淚珠大顆大顆地自憐惜臉上滾落,她十分委屈地揪着衣襟,一想起那個年輕好色的蠻子,她臉上猶有恐懼之色。

在他們口中,招娣是個萬惡不赦的人,應當被燒死。

可這與他見到的招娣不大一樣——很冷淡,但仍提醒他不要惹蠻子。提起蠻子時,也并沒有絲毫的谄媚。

博古有多疼愛招娣,沒有人比元至更清楚,從前吉月就時常提及;招娣有多麽依賴博古,他認為自己也不會弄錯。

至少她不會做出害死博古的事。

盲從不是明智的行為;但寨民們怒氣正盛,此時同他們争吵也同樣不明智,元至便只默默地聽着,間或出言安撫。

他需要找招娣談談。

博古的宅子裏,除了每日來打掃的老仆人,看不見別的人。雖已在博古墳前上過香,元至仍去他靈前祭拜了。

博古的靈位就設在他從前住過的內院。元至知道招娣從前就住在內院,原本還擔心不合适,但老仆人告訴他:“她早就不住在這裏了。”

“為什麽?”元至感到奇怪。不住這裏,她還能住在哪裏?

“被趕出去了。她害死了老寨主,又吞了老寨主的東西,大家容不下她。”老仆人說。提起招娣,他也是滿臉憤慨。

和寨民們說的一樣。

按說這個老仆服侍老寨主多年,應該最清楚發生了什麽,可元至仍不敢輕信。

只因他亦親眼所見現今的招娣是什麽模樣。

“她一個姑娘家,年紀也不大,又能住哪裏?”元至似是不經意地問。

五靈寨的寨民們居住的區域比從前縮小了一半,騰出來的那一半被蠻子們占據着。招娣被寨民們排擠,又不能同蠻子們住在一起,便在交界的角落裏搭了間簡易的房子住着。

那是一處十分偏僻的地方,連條像樣的路也沒有,唯一的小道細窄而彎曲,看得出并沒有開辟很久。倒是房子建得還算穩固,老仆人說是蠻子幫忙蓋的,她一個女孩子,再厲害也不可能造得出像樣的房子來。

元至一直等到很晚,才終于在微弱的月光裏看見了那個細瘦的身影。

她提着一盞燈籠,緩緩地走着。五靈寨蟲蛇不少,尤其這種偏僻的地方,須得十分小心才好。

元至沒想到她會回得這麽晚,并沒有點燈,因此招娣一直走到他面前,才發現了他。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很驚訝。

“我在等你,有些話想問你。”元至回答,伸出手:“燈籠我來拿吧。”

招娣搖了搖頭:“謝謝,我自己來就好。”她的語氣生疏而防備,刻意地與元至隔開一道距離。

元至的手尴尬地停在兩人之間。他沉默了片刻,默默地收回了手。

“進去說吧,外面不方便。”招娣淡淡地說:“你不嫌簡陋就好。”

“這……”畢竟是女孩子的閨房,又只有她一個人住,元至覺得不大好。

“整個寨子,大約也只有你當我是個未婚少女看待吧。”招娣看出他的猶疑:“我對你沒企圖。”

她說的話令元至覺得很窘。那種話,通常不應該是男人來說麽?

話都說到這份上,他若還糾結,那就沒意思了。“如此,冒犯了。”元至颔首。

招娣取出鑰匙開鎖,推開房門的那一剎那,她忽地站住不動了,連呼吸也摒了起來。元至正覺奇怪,突然聽見“嘶嘶”的聲音,低頭一看,原是一條蛇盤在離門不遠處,威脅地沖他們嘶叫。

蛇身飛起的一瞬,元至也動作了。仿佛一陣風刮過,下一瞬那條蛇已經被他掐住了七寸。

弄死了蛇丢得老遠,元至回頭看向招娣,想問她有沒有事,卻驚愕地發現她在偷偷抹眼淚。

“你……還好吧?”他覺得自己還是應當問一問。

“怕蛇而已,沒什麽好奇怪的。”招娣語氣仍是淡淡的,卻比方才多了一絲羞惱。

她在人前一貫好強,卻這樣快就在元至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弱點。

距離感頓時消失無蹤。元至原不知該怎樣和招娣說話——她自幼就和別的姑娘不大一樣,現在看來,似乎也有相似之處,交流起來大概也并不是那麽難。

見招娣要往屋子裏走,他攔住她:“先看看還有沒別的蛇,這種蛇毒性不小。”

招娣臉上立時現出害怕的神色。她收回了才邁出的腳,不着痕跡地縮到他身後:“那……有勞你幫我看看……”

元至裏裏外外翻了一圈,又打死了一條小蛇,見确實沒有別的蛇的蹤跡了,這才叫招娣進屋。他又取出身上一個小藥瓶,撒了些在房子門口。

“這是祖傳的驅蛇蟲的藥水。”他見招娣面有疑惑,主動解釋道。

招娣放了心,看着那藥瓶問他:“能送我些麽?”

反正他都知道她的弱點了,扭捏沒意思。

“這瓶你湊合着先用吧,明天我再多送些來。”元至将藥瓶遞過去。

招娣沒接:“你一會兒要回去,難說不會遇上,我這裏今晚應該不會再有事了,這瓶你先留着以防萬一吧。”

她走到門口,探首看了看外邊,關上了門。

“請坐。”繼而,她招呼元至,給他倒了一杯茶。

屋子雖簡陋,但茶葉卻是上好的,顯然她與蠻子們的關系不錯。如今寨民們都沒有錢吃這樣的好茶了。

房子很小,但仍舊隔出了四個小間,分作不同用處。此時他們所在的當是客廳。

元至在桌邊坐下了。她轉身走進了裏間,過了好一會才出來,手裏拿着一疊紙。

招娣将紙放在桌上,壓低了聲音:“這是爺爺留下的財産。他在中原置辦了好些田地鋪子,不能叫蠻子知道,現在全部交給你保管,你想辦法分給大家吧;還有孔雀錦的秘密,這個不能寫在紙上,我只說一遍,你且記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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