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腸斷桃鄉（1）

花謝花開，春去春來，五個輪回，桃源山莊依舊如昨，絲毫未變，恍若亘古以來，它就是這個樣子。

春風如酒，桃花如雨，整個世界都是芬芳花香。

一襲靛青錦衣的俊朗男子載着清風而來，步履輕快地走進庭院，清朗的聲音穿透和煦春光：“思思，看我給你帶什麽好東西來了。”

一襲粉裙的上官思思翩翩走出桃林，秀美杏目中浮起一絲笑，那桃花般美麗的容顏一如從前，恍若無盡歲月盡數擱淺在五年前，唯有燦爛春光投進眼底深處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歲月沉澱的寂然，方能證明，時間，曾真實地流逝過。

頭頂桃花花開正豔，她黛眉微揚，纖長手指拂過頭頂花枝，淺淡的聲音帶着一絲不耐煩：“江堯，怎麽又來煩我？”

江堯漂亮的丹鳳眼攢出溫柔笑意，一步一步蹭到她身邊，語氣略帶着一絲委屈：“我哪有煩你？我只是想逗你開心而已。”

她淡淡瞥他一眼：“看不到你，我就會很開心。”

江堯癟了癟嘴，顯得更委屈了：“我這次帶來的東西一定會讓你很開心。”

“哦？”她不以為然：“這次又是什麽東西？”

江堯頓時洋溢出春光般明媚的笑，慢慢将握緊的拳遞到她面前，一點一點張開五指。

她沒什麽興趣似的淡淡瞥了一眼，霎時臉就白了，大跳起來躲到身邊的桃樹後面，大叫：“江堯，你混蛋，你竟敢拿這種東西來吓我！”

江堯一臉委屈地看了看縮在桃樹後面的上官思思，又轉開視線看了看在手心裏潇灑蠕動的春蠶，搔了搔頭發，不解地道：“思思，你怎麽可以這樣罵我呢？你喜歡的東西一向很特別嘛，我送你許多東西你都不喜歡，今天在街上看到這個可愛的小春蠶，我想你一定喜歡，就買給你了，難道你還是不喜歡？”

上官思思氣得真想去打他，礙着他手裏有個大蟲子，實在不敢過去，只能跺着腳罵他：“江堯，你傻瓜嗎？哪有女孩子會喜歡這種東西的！”

江堯伸手摸了摸手心裏的春蠶，不以為然地瞥了一眼上官思思：“你根本就不像女孩子嘛！”

“江堯，你給我出去，你再敢踏入桃源山莊半步，我打斷你的腿！”

上官思思徹底怒了，恰巧仆人拿着掃把自一旁經歷，她奪過仆人手中的掃把怒發沖冠地砸向江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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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堯本以為上官思思只是吓吓他，沒想到她是來真的，到底是被她打得不行了，跳着腳倉皇逃出桃源山莊。

上官思思望着他逃離的背影，掐着腰憤憤地站在大門口嘟囔：“易川風腦子有問題了，安排這麽一個捕頭來。”

五年前，三大神捕悄然退出江湖，易川風便将手底下的一員猛将江堯安排到了清平縣，名義上是清平縣的總捕頭，實則是為了守護桃源山莊。

江堯與上官鴻飛是舊識，與桃源山莊接觸久了，不知不覺間喜歡上了上官思思，他知道上官思思和楚霄楠的關系，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很清楚，楚霄楠的離開對上官思思的打擊很大，她，受了很大的傷害。

他一直想讓她過得開心，閑暇時總是想方設法拉着她出去游玩，或是琢磨些靈巧的小玩意兒送給她解悶，也會偶爾雅興大發揮毫潑墨寫幾首歪詩畫幾幅大為走樣的肖像畫逗她，可惜，似乎每次都是弄巧成拙，每次都讓她更不開心，他自己也很苦惱，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其實，上官思思也并非真的讨厭他，江堯很優秀，偶爾還會犯犯傻，發發呆，惹得她忍俊不禁。他的情意，她都懂，可是，一顆心已經被一個人填滿了，又怎麽會裝得下其他的東西呢？每次看到他故意逗她，故意怕她的樣子，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人，那個未留下只言片語便棄她而去的人，她無法面對江堯，更無法面對自己把他當成另一個人的替身，除了排斥他，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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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月在天際勾起一抹極淡的光輝，群星斑斑點點地點綴着漆黑的天幕，像湍急江流上的斑駁漁火，微弱得一陣風就可以将它們熄滅。

杯中的女兒紅已經被蒼涼的夜徹底涼透，與她而言，再也沒有将它溫熱的必要。

許夢喬離開兩年後，上官二老終是不忍上鴻飛日夜承受痛苦煎熬，堅決勸他離開，天涯海角尋找許夢喬。上官鴻飛臨走時為自己定下三年期限，若是三年後，仍舊尋不到許夢喬，便返回山莊承歡父母膝下，永不離開。

如今，眼看三年期限将至，上官鴻飛的家書中仍舊沒有許夢喬的任何消息，大家口中不說，其實心中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昔日歡聲笑語的桃源山莊，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默默回味，孤獨承受。

她握住酒杯搖搖晃晃步下幽蓮小榭，目光一寸一寸徜徉在幽蓮苑，塘中蓮花依舊繁盛，隽美似仙葩。

白玉欄杆前是軒轅一揚和楚霄楠的身影，他們最喜歡懶洋洋地斜倚在那裏欣賞蓮花；幽蓮小榭的石桌前是心心公主的身影，她最喜歡坐在那裏為大家撫琴助興；石桌旁是許夢喬的身影，她總是站在那裏為大家煮酒烹茶；石桌對面是上官鴻飛的身影，許夢喬烹煮出的第一杯酒茶永遠都是最先落入他的口中。

而她，總是像歡快的黃莺一樣在衆人之間飛來飛去，總是能想出各種各樣的鬼主意為難大家，大家雖然臉上表現着一萬分的不情願，卻還是會按着她的想法一一照辦，他們，始終都是寵着她的。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跌跌撞撞一個一個撲過去，熟悉摯愛的身影還是一個接着一個消失在她眼前，她扶着欄杆慢慢坐到地上，她以為時間久了可以淡去可以忘記，卻終于明白，有些東西，有些記憶，是到死都放不開的執念，消不去，永遠都消不去。

眼中的淚落入杯中，她端起酒杯一口一口飲盡，眼底劃過凄美的笑。

桌上的紙張在冷夜中泛出幽冷慘淡的白光，她唇角的笑變得有些迷離：“五年了，我一直習慣在幽蓮小榭中擺放筆墨紙硯，就好像，你們從不曾離開我，一直在我身邊。”

桌上燈籠在夜風中搖搖曳曳，她胡亂擦了擦眼淚，視線也清明了一些，踱步到桌前，執起毛筆蘸飽墨汁，提筆寫道：

殘燭凝愁冷酒澆，未減愁思，醉上眉梢。陽春三月隧風蕭，舞亂青枝，花瓣零凋。

夜夜無眠空寂寥，垂淚千行，畫地為牢。春秋五載路迢迢，易棄流光，情字難消。

竟是一首肝腸寸斷的《一剪梅》，落筆處，一顆淚珠墜落紙上，濺起數滴晶瑩，散落一紙淚光。

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放下毛筆，斂下心神望過去。

馬管家走到小榭前停下腳步，躬身說道：“小姐，莊中來了三個人要見小姐。”

“見我？”上官思思秀眉微蹙：“馬伯可認識？”

馬管家搖頭：“不認識，不過，氣度不凡，應該不是一般人。”擡頭見上官思思面色不佳，又道：“如果小姐不想見，我回絕他們就是了。”

上官思思微一沉吟，起身而去：“不用了，深夜來訪，定然不是小事，我去看看。”

步入大廳，迎面便見兩男一女站在廳中，中間負手而立一名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身着華貴錦衣，發已斑白，相貌卻英挺不凡，甚是面善，眉宇間霸氣十足，隐隐透着一股王者風範。

他身邊的女子二十歲左右的模樣，一襲華美長裙襯得纖細腰肢不盈一握，她微微偏頭望過來，細長如柳葉的眉，清澈似秋水的眼，瑩潤如櫻桃的唇，一個閉月羞花的美人。

另一邊的男子長相很普通，三十歲左右的模樣，身形挺拔，眼神淩厲，手握一把厚重長劍，想必是個高手。

上官思思心頭疑慮更重，唇角笑意卻愈發嫣然，施施然踱進大廳，說道：“來者皆是客，既然來到我們桃源山莊，怎麽也該喝杯茶才是，怎有讓客人久站的道理。”

聞言，那名高手眼光淡淡，臉上無甚表情，那名閉月羞花的女子漂亮的眼眸閃過複雜的光芒，之後便慢慢低垂下了眼眸，竟像似嘆了口氣。

中年男子眼中有璀璨的光彩一閃而逝，那一剎那，她沒來由的一陣恍惚，好像，那樣的光彩，她曾經見過。

中年男子中氣十足的嗓音在大廳中響起：“上官思思果真與衆不同。”

上官思思心中一動，盈盈一笑：“衆位深夜光臨桃源山莊，不會只是為了欣賞小女子的與衆不同吧。”

中年男子朗聲大笑，伸手捋了捋蒼勁胡須：“上官思思果真有意思。”

上官思思神色淡淡：“若有事相談，不如坐下一敘如何？”

中年男子擺了擺手，神色之間盡顯疏離，低沉的嗓音透出一絲隐忍的威嚴：“不必了，我有幾句話想同上官姑娘說明，說完我們即可離開，絕不打擾上官姑娘休息。”

客人不坐，主人也不好就坐。雖然話未說上幾句，言語之間的冷淡卻是極為明顯的，顯然，來者不善。上官思思閑閑止步在桌前，伸手翻開一個茶杯，提起一旁茶壺，淡淡開口：“請說。”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眸光定在上官思思沉靜的面龐上：“聽說楚霄楠與上官姑娘相交甚深。”

她的手腕狠狠一抖，茶水灑了一片，眼中極快地閃過一抹慌亂，卻仍極力保持着冷靜繼續斟滿茶杯，廳中一時之間極靜，只聞茶水倒入杯中的響聲。

中年男子的聲音繼續響起：“我是楚霄楠的父親，五年前，是我将他帶走的。”

那一瞬間，她的臉色白得比月光還要透明，慢慢放下茶壺，伸手去握桌上的茶杯，手卻抖得好幾次握空，終于握住，一點一點握緊，一寸一寸擡起視線望向中年男子。

怪不得，她覺得他面善；怪不得，他的神情，她總覺得在哪裏見過，竟是，竟是這樣。

眼中很痛，心中很痛，痛得很想哭，很想掉眼淚，可是她不能，眼前的這些人就是來看她笑話的，她怎麽可以讓他們逞心如意，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官思思，唇角浮起一絲冷笑：“那又如何？”

中年男子尊貴的面容露出幾許欣賞的神情，眸光在身旁的傾城女子身上淡淡一瞥，再次轉向她時，神色間又變得極為冰冷：“楚霄楠已經結婚生子，娶的是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表妹，就是我身邊的女子。可惜，楚霄楠始終對你舊情難忘，如今，抛棄妻子千裏迢迢趕來尋你。我只想姑娘知道，楚霄楠如今已是有婦之夫，希望姑娘高擡貴手，放他一馬，讓他心甘情願随我回家，同妻兒團聚。”

同妻兒團聚……同妻兒團聚……

一時間，她的腦海中只剩下這五個字，所有的堅韌強勢都被這五個字徹底擊碎。

這就是真相，她苦苦等了五年的真相。她就是個傻子，被楚霄楠玩弄于鼓掌之中。如今，她就這樣站在月光下，被人鮮血淋漓地撕開傷口，一刀一刀地挖進去，還不能反抗。

眼前霧氣朦胧，一下子什麽都看不清楚了，她死死咬着唇，死死咬着，咬得口中浸滿了腥鹹，眼中的霧氣是散了，身上的刀子卻還在不停地挖着，疼，疼得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手中的茶杯猛地碎裂，茶水濺了一身，破碎的瓷片刺進掌心，鮮血順着指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她低垂着眼眸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的手，她什麽時候有這麽大的力氣了，她自己怎麽不知道呢？而且，刺得這樣深，血流得這樣多，手卻一點兒都不疼，真是奇怪。

馬管家眼看着自家小姐被人中傷，擡步上前就欲下逐客令，卻被上官思思柔柔擡起的手腕制止。

她的臉頰忽然浮起柔美的笑，好像前一刻的傷心欲絕都是假象，盈盈目光投向那個閉月羞花的女子，像似看情人一樣細膩缱绻地看着她。

那女子波光粼粼的眼眸在月色中更顯迷人，她與她靜靜地對視，眼神中沒有絲毫怨恨嫉妒，反倒露出一絲不忍和憐惜，這樣的神情簡直讓人無地自容。

中年男子冷淡的嗓音再次響起：“若不是孩子太小，應該一起帶來讓上官姑娘見見，那孩子真是太可愛了，像極了他的父親。”

上官思思揚聲大笑起來：“不必了，我誰都不想見，因為他們與我上官思思一絲關系都沒有。”

她扔掉手中的茶杯碎片，看到還有幾片碎片紮在肉裏，便一根一根連血帶肉地拔了出來，看得別人的心一陣一陣揪痛，她的臉上卻一絲表情都沒有，拔幹淨了，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再次擡頭時，眼中恍若生出了冷硬的寒冰，冷淡的嗓音透出了十分的篤定和堅毅：“您老大可放心，我上官家世世代代一身傲骨，我上官思思更不會對一個有婦之夫死纏不放，我與那楚霄楠早已無任何瓜葛！”淩厲的目光冷冷掃過三人，拂袖側立門旁，丢下兩字：“送客。”

中年男子的目光掃過上官思思鮮血淋漓的手掌，眸中極快地閃過一絲不忍，又像似下了很大的狠心，拂袖一揮，提步走出大廳，朗聲大笑：“若不是你們地位懸殊，我還當真很喜歡有你這麽個兒媳婦。”

三人的身影在月色中漸行漸遠，她卻始終強硬地側立在門口，任眼中緊攥的淚水無聲劃下，任手心赤紅的鮮血默默流淌，任心中痛得刀絞火燒，渾然不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