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本無情(二)
“這是怎麽弄的。”影九九咬牙讓自己的聲音不抖,低聲質問。
為了齊王?
是啊……你為了齊王什麽都能豁出去……
影九九眼神幽深,低頭逼問道,“你的命都能毫不猶豫抵給他,是不是?”
“是。”影十三沉默微笑,效忠主人是職責所在,只是這眼傷并非是為齊王,他大抵不會相信吧。
影九九怒極反笑,“好,那你便忍着,我看你能忍到何時去。”
話罷,影九九伸手撚過手邊藥盤裏的兩支三寸藥針,針尖上挂着一滴瑩綠藥液,舉到影十三眼前。
影十三看到那針尖上的藥水時,瞳孔驟縮。
孔雀山莊在江湖久負盛名,惡人榜上有名的殺手前十皆歸于孔雀山莊名下,多少年來,外人卻對孔雀山莊無半分了解,只因為偶爾落入朝廷手中的殺手都攜着百毒谷的化屍水,一旦落網,整個人便化成一灘綠水,根本抓不住活的。
影九九鳳眼微眯,“三哥?害怕了?不,這點化屍水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影十三胸口起伏,“為什麽……”
“你也有怕的刑罰?”影九九不理會,兀自繼續道,“檀香針會燙得如千蟲噬咬,秘銀針會冷得像血脈凝凍,三哥選一種?”
見影十三沉默,影九九再逼問,“還是說三哥都想嘗嘗?”
影十三呼吸淩亂,“秘……秘銀……”
“檀香。”影九九随手扔了秘銀針,一把扯開影十三的衣襟,露出精瘦的胸膛,用檀香針在影十三胸前的皮肉上劃出一道弧線。
力道剛好劃破皮膚又不至于血流不止,瑩綠藥液滲進傷口之中,詭異的熱度順着傷口蔓延,竟在皮膚上嘶嘶地燒灼出白煙,灼燒的劇痛順着傷口驟然傳遞至身體各處,一瞬間,恐怖的疼痛讓影十三想起了從前受訓時暗無天日的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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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十三眉頭緊鎖,身上的肌肉繃緊,嘴唇微抖,扯得身上鐵鏈嘩嘩響。
能讓一個影衛做出如此失态的表情,已經是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了。
影九九露出一絲殘忍笑意,在影十三耳邊道,“你知道最疼的是什麽?影宮的附骨釘?我回了山莊,他們在我身上劃了六千三百一十二針,生生刺上一只孔雀圖,我清清楚楚數着,既然三哥能絕情到棄我而去,不如也一起嘗嘗這滋味。”
影十三忽然一怔,感覺自己心上也被猛然劃上了一針,苦笑一聲,“棄你而去……你倒推脫個幹淨……”
身上痛,心裏也痛,痛得說不出話來,舌頭都在打顫。
又是一陣鑽心蝕骨的疼痛,影九九手中藥針在影十三胸前劃出鮮血淋漓的一只血紅孔雀,直到第一千二百針落下,影十三擠出一聲快挨到極限的痛吟,“九九……夠了……住手……”
影九九眼神裏有些不忍,面上卻不為所動,掰着影十三的頭,把孔雀細密的尾羽一針一針刻上皮肉,低聲細語,“三哥終于不笑了?求我,求我放過你。”
影十三再撐不住,身體一松,昏了過去,身子完全墜在鐵索上,懸空吊着,手腕被鐵索勒出一道道血痕。
影九九面無表情地站着,望着被自己折磨昏死的三哥,蒼白的胸前蔓延了一大片鮮血淋漓的孔雀圖。
明明自己現在應該痛快的……好像也沒有想的那麽痛快。
再看看自己手裏淌着鮮血的檀香針,影九九像被火燙了一般突然扔了藥針,面無表情地退了幾步,怔怔地坐在那張硬榻上,發了一會兒呆。
忽然嘴角一揚,起身走到影十三跟前,把束縛在手腕上的鐵索解開,影十三一瞬間癱倒下來,軟綿綿地倒進影九九懷裏。
小厮之前來送煎好的藥,見公子忙着便沒出聲,把還騰着熱氣的藥碗和藥膏放在門邊悄悄走了。
影九九把昏死過去的人橫抱起來輕放到硬榻上,到門邊俯身揀了支藥膏,在燭邊烤化了抹在指尖,微微透明的藥膏一點一點塗到影十三胸前的血紅孔雀紋上,指尖冰涼,還能感覺到三哥的身體若有若無地抽搐微抖。
影九九看着三哥昏迷的脆弱易碎模樣,扯了扯嘴角,伸手抹開影十三被冷汗貼在額頭上的發絲。
雕花門虛掩着,年聞在廊前跪了許久,見公子暫時玩夠了獵物,才出聲禀報。
“公子,有消息。”年聞恭敬禀報,示意影九九出來說話。
影九九的目光在硬榻上虛弱的人身上流連了一圈,扯下手邊架子上的布巾,擦着手出了刑房。
年聞起身回話,在影九九耳邊道,“六公子回了山莊,并未把此次公子您的過失如實報給莊主,只是……我們的眼線說,六公子半夜去見了二公子,悄悄的。”
影九九眼神一暗,“嗯。”
自從一年前回了山莊,影九九變得性情孤僻陰狠,只有六公子年有華願意與之親近,影九九雖說已經習慣不輕信于人,能有個勉強說話的兄弟也是好的。
時下孔雀山莊九位公子奪嫡,年有華看似有眼光,亦步亦趨跟着九公子,着實也心懷叵測,自從影九九回了山莊,生母去世,現在更是連個能說話的兄弟也沒了。
這一年來過得像行屍走肉,在他眼裏世上不過兩種人,一種該殺,另一種與己無關。
六公子也談不上背叛,不過是為自己謀個後路,誰知道影九九這麽個喜怒無常的人會不會突然反咬一口,到時候還要拖累六公子自己,不無道理,意料之中。
“算了,去吧,我歇一會。”影九九擺擺手,一手揉着太陽穴,一手帶上了門。
年聞隔着門問,“公子,那媚蟲……”
“現在沒心情。”影九九拴上門,拖着步子往硬榻邊走。
影十三側身背對着門口,其實已經醒了,靜靜躺着沒動,傷口上都細心塗了藥膏,疼痛也漸漸緩了些許,影衛最是耐打耐熬,忍忍也就過去了。
只是九九的态度讓人心寒。
自他九歲被分到影十三手下,整整七年,影十三自問對他盡了責,把他在自己羽翼下護得周全,幾年來亦師亦友形影不離,如今竟讓他恨自己入骨,特意截殺齊王,動用百毒谷三味奇毒,就只為抓自己去肆意折辱解恨。
影十三閉上眼,心中凄楚,影衛不可有情,訓條誠不欺我。
棄他而去?到底誰棄了誰?
影九九沒注意影十三是否醒了,只見三哥背對着自己,心中更加失落,爬上硬榻,別扭地側身躺在影十三背後,弓着身,額頭輕輕抵在影十三背上,嗅到三哥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雪蘭香,微不可查地嘆息。
三哥平日裏無聊,閑來調香烹茶,身上總有一股極淡的雪蘭香氣息,只有貼着衣裳才能嗅出來。
影十三卻在那微燙的額頭觸碰到自己脊背的一瞬間心軟了。
九九還小,見過的人心太少,一時難以接受來自身邊人的叛離。
呼吸聲漸漸和緩均勻,影九九累了,頭就那麽靠着三哥的背睡着,一年來從沒睡得這麽安心這麽沉過。
影十三慢慢回過身來,因疼痛麻木的指尖顫抖着拭去他額頭上的冷汗。
額頭微燙,大約是淋雨着了涼。
影九九緊緊皺着的眉頭才慢慢舒展開,露出一張無害的少年的睡臉,陰郁僞裝下稚氣未脫。
影十三想爬起來給九九熬些姜湯,看到自己手腳上鎖的鐵拷和一身凄慘傷痕,苦笑,算了,平白遭人厭煩。
九九已經恨上了自己,否則就不會和自己斷衣絕交,走得那麽決絕。甚至為了他毀了一只左眼,他都不屑多問。
早知今日,何苦來招惹我。
當初影十三刀槍不入的一顆冷血的心被影九九一點點化成了一捧水,現在他又親手打翻它。
正寂靜時,四周雕窗突然同時爆碎,十幾個黑衣殺手驟然闖進,影十三和影九九突然驚醒,下意識從硬榻上彈起來,習慣地靠在一起,同時面對着包圍過來的十幾個黑衣人。
影十三尴尬地咳了一聲,微笑道,“九九?”
兩人已經不是從前的搭檔了,竟還都保留着彼此信任的習慣。
影九九眼神微冷,厭惡地退開兩步,緊了緊腕上鑲鋼刺的護手,兩個黑衣人反握匕首朝着影九九撲過去,影九九微微俯身後退,身子猛地沖出,一拳驟然打在迎面那人腹上,那人痛吼一聲被一股沖力頂了出去,後脊重重撞上冰冷牆壁再摔到地上,口中噴出一股血沫。
九九長大了,已經不需要人護着了。
影十三嘴角微勾,心裏還是為那一瞬的厭惡眼神刺痛,掩下眼底的失落,“九九,把手铐解開。”
“想趁亂逃走?三哥,你還是省省吧。”影九九踏着窗棂反身一躍,一黑衣人當即被踢斷了脖頸,不聲不響,利落,幹脆,一擊必殺,都是影衛的招式。
影十三仍舊笑着,手中無利器,又剛受過大刑,拿腕上堅硬的鐵拷抵抗起五六個黑衣人的圍攻卻絲毫不退卻,游刃有餘,只有偶爾低沉的喘息和蒼白的臉色能看出來他在強撐着精神。
“幾位何不報個名,讓在下死也死個明白不是?”影十三眉眼彎着,以一敵六混戰之中腳步仍不見一絲混亂,若是氣力還足,哪至于應付幾個小殺手也要纏鬥許久。
這些黑衣殺手身手不凡,雖然刻意隐藏了招式,卻也能看出,這功夫出自孔雀山莊。不知道是哪位公子起了殺心,要把九公子在莊外悄悄除掉,亦或是試探九公子實力,探探虛實,能直接殺了最好。
卻不料有兩人突然發難,越過影十三從衣袖裏甩出兩枚暗箭,直取影九九咽喉和後心,影九九正被七八個黑衣人糾纏住脫不開身,影十三瞳孔驟縮,想也沒想就伸手去攔那兩枚暗箭,指尖觸到暗箭之時,腹上驟然一涼,匕首的刃嵌進腹中血肉,一口腥甜血氣沖上喉頭。
盡管如此,影十三也沒多看自己傷處一眼,用力一回身,肌肉絞緊,那半指來厚的刀刃直接斷進了腹中,影十三飛身追去,把直取九九性命的兩枚袖箭死死攥進了手心,随手一抛,兩枚袖箭分毫不差地打在沖來的兩人眉心正中。
随即渾身脫力,影十三被一個黑衣人一掌推出,重重撞在刑架上,骨頭碎裂似的發出铿铿響聲,渾身疲憊不堪,怎麽也站不起來。
之前的毒藥仿佛還在骨髓中爬動,只要提氣便經脈逆流,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
影九九還未注意到這邊情形,只聽一聲巨響,就見三哥倒在刑架下,腹上一處刀傷汩汩湧着鮮血。
影九九目眦欲裂,難以置信地瞪着通紅的眼睛,撲到影十三身邊,拿自己身子死死護着影十三,周圍黑衣殺手都感受到了影九九身上突然散出的一股拼命的氣勢,周遭暗藏的百刃谷侍衛接連沖進內室,黑衣殺手們互相對視一眼,飛快從破碎木窗跳出去撤了,百刃谷侍衛遵命追去。
影九九瘋了一般扯下自己衣擺給影十三綁傷口止血,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撕了幾次才撕下一條,手臂環過影十三的身子,把汩汩滲血的刀口兩側勒住。
“你不是挺厲害的嗎……你不是很能打嗎……我不會放過你……”影九九一雙鳳眼通紅。
影十三意識還有絲清明,斷斷續續喑啞道,“九九……看在我們從前情義,直接殺了我,別再折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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