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奈何緣深(六)

鬥臺的臺面是細密的礫石,石縫中填着細木屑,用漿糊混勻了曬幹打成的極厚的臺板,不易打滑,也不易蹭破皮肉。臺面上布滿斑駁幹涸的血跡,有的已經被踩得油亮發黑,發出混着汗味和血腥的氣息。

比起處處雍容有禮的齊王府,這地方充滿了危險的野性氣息,讓人有種“這才是男人該來的地方”的感覺。

影九九第一次站在備受矚目的鬥臺上,臺下觀戰者的目光彙聚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打量的,也有嘲笑辱罵的,只有一束溫柔目光一如既往地在一個角落裏看着自己。

不用看也能想象到三哥現在的神情,嘴角帶笑,眼神溫柔,白皙的指間轉着他那把小折扇。影九九下意識轉頭循着那視線去看,三哥果然正彎着一雙杏眼靜靜看着自己。

影九九轉過身,右手扶着自己心口,感覺心裏在跳,難以遏制的心跳咚咚擂着自己手心。

這麽多年過去,不論何時影九九向三哥望過去,總會見到這樣溫柔如水的目光,不知道疾苦人間為何會有這麽美好的人,正是因為他鋒芒內斂,即使武功高強到戰無不勝,他卻總是靜靜的,說話慢慢的,吃飯也慢慢的,做什麽都慢悠悠的,讓影九九想要用心維護他,讓他眼底的冰冷融化,笑意變成真心。

溫柔的人生來就該被護着啊。

一種異樣的情思在心裏悄然生長,輕輕一觸,酥麻疼痛,若有若無地撩撥着一根看不見的弦。

影九九面無表情地打量對面那黑衣男人,赤墨體格極為壯碩,雙臂肩頭的肌肉繃緊了衣裳,敞着懷,寬闊的胸腹肌肉上繃出青紫血管,本來身材高挑的影九九在粗犷強壯的赤墨面前還是顯得氣勢弱了不少。

“長成這樣,費不費料子啊。”影九九腹诽。

影十三在臺下悠哉喝茶,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賭武臺不限兵器,此次兩人剛好均是赤手空拳,九九在分量上相較對手吃些虧,不過九九只是沒上過賭武臺罷了,在王府的訓練場,他也經常與人比試,不算半點經驗也無。

幾年相處下來,影十三猜測九九大概是出身哪個江湖門派,他擅用右手單手進攻,自幼修習心法內息和一種單手拳法,長處在耐久力上,影十三手把手教他輕功身法,若被他拖住打成持久戰,對方會耗得很辛苦。

再看赤墨,不論是體格還是準備時攻大于守的姿勢,明顯是擅長爆發的近戰強攻武者,這種人會追求速戰速決,對九九是個極大的克制。從前九九在訓練場遇上的對手都是王府中的影衛,影衛需要隐藏身形等待主人随時召用,因此體型都偏修長,九九還沒遇上過體格相差如此懸殊的對手,對方又是連勝十局,即将晉升蘭幽鬥者的高手,如此算來,九九勝算也不過五分而已。

鬥武的銅鐘響了三聲,兩人分站鬥臺兩側,赤墨首先伸手對九九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代表讓對方三招,若讓了對方三招以後自己勝了,便能得一筆數目可觀的“謙銀”,表示前輩對後生的謙讓照顧。當然,三招內若是扛不住了也可還手,這讓招便直接不作數了。

影九九有點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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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武臺規矩暗號也太多了,看不懂啊。

算了直接上。

影九九腳下微移,腳跟離地時帶起一股微小的氣流,整個人便借着這股微弱的氣力朝着赤墨躬身沖過去。

這是影衛特有的潛行步,能在一瞬間把自己身體送出一段極遠的距離而不發出任何聲響。若不是同為級別甚高的影衛,絕看不出他是用了輕功而不是僅憑腿腳發力。

臺下注意着鬥臺動靜的幾個看官怔了半晌,突然和周圍人開始竊竊私語:“看那少年!”場下頓時安靜不少,目光被臺上兩人吸引。

影九九快到身後落下幾道殘影,甚至在所有人都沒看清臺上動作時,已經驟然落到赤墨身後,右手握拳,指節間是嵌着鋼刺的護手,毫不留情地朝赤墨的脊柱打去。

無人料到臺上那少年的速度已經高到一個難以逾越的境界,這一招赤墨若想躲開幾乎不可能,硬承這一擊,恐怕脊柱真會斷了。

赤墨當即轉身,一掌接在影九九致命的一拳上,另一掌直逼影九九心口。

賭武臺的鐘聲敲了一下,鬥判在臺下道了一句:“赤墨還手反攻,讓招不作數了。”

戰局突然變得有了看頭,幾位鬥判也來了些興致,叫媵人倒茶,托着熱氣騰騰的茶杯觀戰,時不時交頭接耳一陣:“這少年什麽來頭,步法少見,不是尋常路子。”

“不曉得……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也不是從底下臺子打上來的。”

“步法确實不錯,可多少有些緊張,還不如先與其他人磨練磨練臺技,現在的少年人都趾高氣揚的。你瞧那沈少爺,都快狂到天上了。”

“說的是。”

不過側耳說個話的工夫,場上竟瞬息萬變。

就在赤墨粗糙沉重的手掌帶着凜冽殺氣逼近影九九心口時,影九九突然翻身,一手攀住赤墨精壯的臂膀,整個人背向地面一躍而起,後背貼着赤墨的脊背翻上了赤墨高大的身子,再用身體的力量和重量猛的把人往另一邊掀過去,剛剛打向赤墨脊柱那一拳居然是聲東擊西的虛招。

霎時,赤墨被一股沉重的拉力仰面扯翻,下盤尚未穩住,影九九竟雙手挂在赤墨後領口,身子朝下一掄,雙腳狠狠踢在赤墨雙腿膝窩,赤墨腿筋一抽,竟被仰面掀翻倒地,重重砸在臺面上,發出一聲沉重悶響。

影九九突然跳起,把渾身力量都積聚在立起的手肘上,朝着被掀翻在地的赤墨的胸口砸下去。

“你這小子,還真能耐!”赤墨雙眼通紅,黝黑的一張臉漲得通紅,大吼一聲,并未急着躲那一擊,而是順勢擺腿,一條粗壯有力的腿頓時像巨蟒一般擡起側身攔腰掃向影九九,與此同時,一手撐地一手化拳攻向少年面門。

影九九全身力量都落在前半身,等到為了躲避這攔腰一腿重新壓下下身重量時,竟已經被赤墨一拳一腳鎖在死角之中,電光火石間那條鐵鑄般的腿已經掃到影九九腰身之上。

肋骨發出铿铿的脆響,影九九腰間劇痛,整個人被一股沉重力道掃出一丈來遠,重重撞到臺欄石柱之上,身體軟塌塌落到臺面上時,眼前一片模糊,咽下一口湧上喉頭的腥甜。

“呃……”影九九扶着肋下艱難掙紮起身,半跪在臺欄下,蹭到臺欄柱棱的左手擦破一塊,一滴一滴的血珠順着手指滴到礫石臺面上,滲進石縫裏。

赤墨神情猙獰地撲過去,拿粗壯的小臂勒住影九九脖頸,同時把他進攻的右手禁锢在自己腿窩之間,影九九一時被壓制地動彈不得,太陽穴爆出了幾道細青筋,牙齒咬出咯吱的聲響,一雙鳳眼痛苦地眯成一條線,眼看大半身體已經懸空,赤墨只需再用一分力量就能把自己推下鬥臺,或是直接勒死。

不論怎樣都必輸無疑。

臺下鬥判擡高聲調道,“可以認輸。”

幾個鬥判相視笑笑,果然還是孩子,沒經歷過這種生死鬥場,受到重創時意識恢複得太緩慢,以至于給了對方鎖死自己的機會。

戰局果真沒有懸念地一邊倒,臺下衆人熱鬧地下注,押赤墨連勝。

影九九用僅能活動的左手死死扳住臺欄,屈起的膝蓋艱難地頂在赤墨胸口,眯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與赤墨僵持,赤墨即刻換到影九九背後,以免他突然發力脫離控制。

影九九也是在用這種方法強迫赤墨擋到自己身後,因為一旦掉下鬥臺,不論還有沒有反抗之力,皆判為輸。

影十三靜靜在角落裏看着,九九臉上、眼神裏每個情緒都落在影十三眼裏。

“九九在執着什麽呢。”影十三抱着九九的衣裳起身,往鬥臺靠近了幾步,周圍太嘈雜怕九九聽不到,只好微微踮起腳尖,擡高了一點聲音對臺上道,“九九,我沒有要你非贏他不可啊。”

影九九半睜開眼睛往聲音來處望了一眼,三哥正踮着腳,手裏抱着自己扔下的衣裳,微微皺着眉認真往這邊看。

影九九咬了咬牙,雙腿猛地蹬出去,帶着自己身子往前一挺,整個身體像只蠕蟲,朝天卷了起來,一雙小腿猛然鉗住赤墨的頭顱,赤墨要害被控只得松了影九九的右手,就在這一刻,影九九右手脫控,猛得破開鎖喉,雙腿用力一擰,铿铿兩聲脆響,赤墨扶着裂開的頸骨痛吼一聲,兩人即刻分開。

影十三見九九居然瞬間脫離控制,展開小扇掩住自己詫異得張開的嘴,小聲嘀咕,“這是哪家的招式呀……”

影九九撤身推開兩步,右手一拳打向赤墨鎖骨,赤墨身後便是臺欄,再退一步便會直接掉下鬥臺,驟然翻身躲開,一手接住九九右拳,用強壯有力的雙手抓住影九九右手和左臂,狠狠往臺欄上一掼。

影九九左臂的臂骨生生磕在那柱棱上,壓出一道血痕,痛得讓人忍不住抽搐。影九九卻在劇痛的一瞬間恢複了意識,屈膝一頂猛擊在赤墨小腹,一拳把赤墨的臉打到柱棱上,用渾身力量把赤墨碾壓在臺欄下。

赤墨被撞得七葷八素,一時無法脫身,意識恢複時已經完全被影九九壓制。

臺下鬥判已被這突然反轉的戰局驚得說不出話來,有位鬥判拍案高聲道,“赤墨,可以認輸。”

赤墨已經連勝十局,只要再勝兩局便能晉升蘭幽鬥臺,輸給一個乳臭未幹的少年怎能甘心!

影十三在鬥判對面的臺下,忽然感受到一絲殺氣蔓延,訓練有素的眼睛捕捉到赤墨細小的動作。

赤墨掌心多了一根鐵針,正抵在九九心口。

“九九。”影十三在臺下眯起杏眼低聲道:

“幹掉他。”

影九九聽到三哥的話時頓然一驚,此時突然注意到抵在自己心口要取自己性命的鐵針。

求生本能驅使下,影九九右手用力一握,腕上護手響起清晰的機括聲,嵌着的鋼刺猛然彈出三寸來長,徑直穿進了赤墨咽喉。

鮮血噴湧,赤墨雙眼圓睜,難以置信地看着影九九,手腳抽搐兩下,栽下了鬥臺。

鬥判起身敲鐘,高聲道,“赤墨身亡,九珑晉升蘭幽鬥者!”

臺下驟然沸騰,不可思議地驚嘆,有人開始吩咐身邊人,去問問這少年,有沒有當護衛的心思,開價多少。

影九九一臉驚詫地看着自己右手上殘餘鮮血的鋼刺。震驚之餘,看了一眼臺下已經斷了氣,躺在血泊中的赤墨。

影九九下臺時有些恍惚,只記得三哥過來把衣裳給他披上。影十三緊緊抱着九九,撫摸他頭發和傷處的淤青,在他耳邊不住地重複安慰:

“九九,是他先動手的,是他先。”

影九九坐在茶桌下喘息半晌,三哥一直摟着他肩膀。

影十三也覺得自己有些矯情了,兩人都是影衛,見血是遲早的事,王爺的本意就是要影十三帶他經歷這些。

可一想到九九剛剛那副驚詫恍惚的表情,影十三隐約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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