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不夢萬相人(三)
顧玦手在袖中攥了攥,面色平靜地沒有作聲,只是看向了他身旁的兩個侍人。
李如期擺了擺手,将一旁的侍人屏退了,拭目以待的看着顧玦。
顧玦沒有與他多說半句,開門見山道:“李如期,炀國要亡了。”
“……”
李如期眸色微變,他很清楚顧玦不可能跟他開玩笑,更知道炀國如今的現狀。但他臉上并沒有太大的波瀾,很快斂起了眼底的情緒,淡淡擡眸看着顧玦,“所以呢?”
顧玦默了片刻,開口道:“聽聞近幾月內,朝中動蕩不止,人心惶惶,已經有不少臣子連夜出城,逃出炀國……”
“所以,你也想逃?”李如期一下領會到他的意思,視線直直盯着他。
顧玦平靜的對上他的目光,“是。”
李如期靜默幾息,忽地笑了出來,輕輕敲着桌面,戲谑的看着他,“真是沒想到啊,原來向來兩袖清風,忠心效國的國師大人,也有這樣貪生怕死,背國棄義的一面?”
“我忠心效國,卻并非愚忠。如今既已國之不國,我又何必留在此處,等着白白斷送性命?”顧玦沉靜道。
“說得好。”李如期将杯盞擱下,悠悠站起了身,寬松的衣袍露出半抹胸膛,高大挺拔的身姿站在顧玦面前,道,“所以,你想叫我幫你逃走?”
“不。”顧玦聲音沉了沉,“我只是來告知你的。”
李如期眉峰一挑,“告知我?”
“炀國已成是非之地,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也離開這裏。”
李如期沉默了半晌。
忽地,他肩膀微顫,放聲笑了出來,眸中精光輕微閃動,尤帶笑意,多少諷刺的道:“你叫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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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玦靜默不言。
李如期繼續道:“離開哪裏?炀國嗎?淩江君府嗎?離開我冒死戰下的功勳,離開我辛苦掌握在手的兵權,離開我夢寐以求的高權厚祿萬人擁戴嗎?”
“哈哈……憑什麽?顧玦,你也太可笑了。”
顧玦靜靜看着他,問道:“李如期,這些東西就當真那麽重要嗎?”
李如期輕笑道:“怎麽?顧國師難道還要對本君說教嗎?”
顧玦沒有說話,只是看向李如期的眼神沉默而複雜。
李如期沒有理會他,輕輕一撣寬袖,轉身又在鋪滿狐絨的軟塌上坐下了,自顧自的斟了兩杯酒,道:“再過半年,我與夢潇公主的婚期就該到了,原本我還想在那日好好請顧國師喝頓酒的,但現在看來,應該是沒那個機會了。”
“既然顧國師執意要走,那麽……”他将其中一杯酒遞過去,“我便祝顧國師前程似錦,一路順風吧。”
顧玦看着面前那杯酒,手指攥了攥,終于忍無可忍,高聲道:“李如期!你醒醒吧,炀國已經撐不過一年了!”
“別說是什麽金銀財寶,功名利祿,就連你的性命将來都猶未可知!你舍不下身外之物,難道就舍得下自己的命嗎?!更何況炀國若是沒了,你還剩的下什麽?!你為何就偏要這麽執迷不悟!”
“……”
李如期唇邊的笑意終于斂了,目光沉沉的看着他,片刻,他将酒盞收了回來,緩緩放回桌上,淡聲道:“顧玦。你還記得以前你跟我說過,這世上最無常的東西是什麽?”
“是命。”李如期道。
他靜靜看着顧玦,道:“我李如期的命,一直是我自己掌握的,也只有我自己能掌握。我費盡半生辛苦,得來的那些功名也好,利祿也罷,自然沒有命重要。但你怎麽就知道,往後的這一年,我沒有命繼續享用下去呢?”
顧玦眉間微皺。
李如期沒有在意他的神情,只是淡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顧玦,我是個俗人。我愛權愛財,也貪生怕死。但有一點,你怕是忘了……”
“我李如期,哪有那麽容易死?”
“……”
他摩挲着杯盞,面色悠淡道:“既然你說将來炀國注定要亡,我注定要失勢失利,散盡所有,那麽我何不珍稀當下,及時行樂,繼續享受我本該享受的東西呢?”
“你要我跟你逃,可逃了我又能去哪裏?我本是炀國人,又是貴胄出身,根系在炀,叛國之後又有哪國敢再收留我?重用我?給我權勢?給我財富?讓我失而複得如今的一切?”
他眸色深邃,最後笑道:“顧玦,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并不愚鈍,我懂得審時度勢,不會叫自己憑白死了。所以你要替我擔心,大可不必。”
他說完又向後靠了回去,仰頭緩緩将手中的酒飲盡了,而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撐着頭,垂眸把玩着那只精巧杯盞,悠悠道:
“我會幫你逃走的。”
“什麽時候準備妥當了,派個人給我遞消息便是。”他眸也未擡,悠懶的擺了擺手,“回吧,顧國師。”
顧玦心中洩了氣。
他知道這個人的脾氣,話已至此,顯然已經無力挽回了,他也不再多勸,只沉聲道:“多謝李大将軍的好意,但……不必了。”
李如期一擡眸,正要笑他,便聽對方清冷開口道:“我明日一早,會親自入宮向君上辭官的。”
“……”
李如期眸色一變。
如今誰都知道炀國是個什麽局面,堯國虎視眈眈,朝堂內憂外患,顧玦雖空有國師一職,但到底也是百年世族出身。若私自逃走炀國或許還拿他沒有辦法,但堂堂正正辭官,那不就是把自己當做了靶子,活生生的呈給君上,呈給堯國麽?!
李如期看着顧玦那張不卑不亢的臉,便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是在跟他開玩笑。
他真的做得出來。
李如期不禁磨牙,從牙縫中擠出一句:“……你瘋了?!”
他道:“顧玦,你方才和我說的什麽?你說我不要命?我看真正不要命的人是你吧?!你要當面向君上辭官,好,就算他答應了,你可想過你離開炀國以後的後果?朝中那些谏官會放過你?堯國那群敗類會放過你?你知不知道他們——”
“我知道。”
顧玦淡淡道。
“我知道。”
“……”
“李如期。”他眸如止水,平靜的說道,“其實我們是一類人。”
“只不過,你選擇了權貴,我選擇了信義。在這兩樣東西面前,我們的命都不足為道。”
“不是麽?”
“……”
李如期半晌沒再作聲。
顧玦轉過身去,寬袍微微曳地,身形清瘦如雪中竹,在臨離開前只留下一句:
“明日,我會親口向君上辭官的。”
“就當是……我對炀國的最後一點忠心吧。”
……
那日之後,顧玦真的進宮面見了君上,向他當面提出了辭官離城。
李如期不清楚顧玦那日究竟和君上說了什麽,只是聽傳聞君上當時勃然大怒,僵持許久,最終還是放走了顧玦,只是将國師府的一切財物資産統統扣留了下來,甚至不許他帶走一個仆從侍人。
于是顧玦就這麽走了。
靠着一身清正傲骨,兩袖清風,離開了炀國,踏上連他自己也未蔔的前途。
自那以後,李如期便再也沒聽說過顧玦的消息。
轉眼又過了幾月,眼看着李如期和夢潇公主的婚期将至,國君卻忽然在這日将他私下傳入了宮中,秘密将一則“天诏”委托了給他。讓他以捉拿反賊流寇為由,帶領數萬昭北軍前往西南暗中執行任務。
聽見“天诏”二字,溫玹和闵韶便已經大致猜到了。
這則天诏,應當就是當日李如期親口所述的那則罪魁禍首,後來發生的一切罪禍的開端。
果不其然。
李如期在受命前往西南後,在半途遭到了堯軍的伏擊。
他那時沒有料到,炀國的勢力已經疏漏衰敗至此。
多于昭北軍三倍的堯軍就潛藏在西南邊境,身前身後無數暗陣冷箭就掩藏在他們眼前。前路也好,退路也罷,統統都被截得一幹二淨,如同蟄伏在幽暗中的餓狼猛獸般,猛然撲殺而出将他們殺得措手不及,又令絕望地毫無還手之力。
那個時候戰馬嘶鳴,腥血彌天,漫漫塵沙裹挾着濃郁的血氣,耳邊近乎聽不見刀槍铮鳴,只有強橫野蠻的屠殺,和萬念俱灰的哀嚎。
數以萬計的将士就在荒無人跡的山野裏被堯國活活坑殺了。
他們的身軀被堆成屍山血海,曝露在荒野之外。
一個個年輕力壯的熱血男兒,成了無人埋藏的殘軀冷骸,生時盛世不得見,死後雙目不得瞑。
所有人都悲哀地以為,他們只是中了堯國的計。
包括李如期在內。
他明白此事和君上有着脫不開的關系,卻也僅僅只是想到君上是受了謀士蠱惑,為了天诏之谕一時鬼迷心竅派他前往西南,卻被堯國暗中作梗。
他以為,國君即便再怎麽昏聩無能蒙昧無知,也不會愚蠢到去坑害自己的将士,眼睜睜的将一批賢良忠骨送葬。
但他錯了。
他們的國君,是真的親手摧毀了他們。
因為就在那場血雨腥風席卷之際,幻境中的景象忽然變幻,像水波般蕩開了褶皺,眼前的畫面随之一轉,将真相鋪陳在眼前——
金碧輝煌的大殿上,薄如霧霭的紗幔後,至高無上的君王就坐在那尊寶座上,隔着層層疊蕩的紗帳,愁容哀嘆。
他在沉吟,在忏悔,在惋惜……
在為他的忠軍良将們哀悼。
他早就知道那些人會死。
那一聲聲嘆息,一句句低語,兔死狐悲一般,如轟雷閃電似的貫入耳目,叫人心驚膽戰,憤懑顫栗。
幾欲作嘔。
一陣微冷的風襲來,順着殿門湧入冰冷的大殿,卷起了紗幔的一角。
溫玹見到了那個站在寶座身側的謀士。
那人穿着一身玄黑的衣裳,衣領高高整束,渾身整齊而嚴密,面容被銀黑相間的面具遮蓋着,默而不語的站在君王身側,沉靜得近乎詭異。
那雙眼睛藏在面具之後,似是只安靜的隐在黑暗之中,又似投來了陰森的寒光,只是轉瞬之間,便被輕盈垂落的紗幔再度遮掩了。
就在座上的君王一聲聲嘆着,慈悲的,哀愁的念着他忠義赴死的烈士時,殿門之外走進了一名宮人。
他手中端着一個很小的四方錦盒,在得到君王的允許後,近身上前,将寶盒畢恭畢敬的獻了上去。
片刻之後,寶座旁傳來了那個男子的聲音:
“啓禀君上。”
那聲音透過面具,如被砂紙磨砺過般的沙啞,似是被刻意扭曲過一般,低沉森寒得不似人聲。
“有李氏之女的靈府做為藥引,長生之丹,果真成了。”
隔着紗幔,那模糊黑影動了動,向座上之人微微躬身,“臣恭賀君上,從今往後——永震四海,極壽無疆。”
作者有話要說:“靈府”即心髒。
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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