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楚姬
溫衡一時沉默了。
這件事他的确知道一些,但始終沒想過在溫玹面前提起,可事到如今既然溫向景動了殺念,事情便只能兩說了。此事事關東靖宗室,按理說他本不該在旁人面前透露,可闵韶如今是唯一能幫助溫玹的人,他索性便将知道的事情,全部娓娓道來——
當年,溫玹的生母乃是庶民出身,容貌姣好,姿容靈動,東靖先君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極為寵愛他的母親。溫衡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記得她叫楚姬,在七歲那年偶然見過幾次,印象中是個活潑又有靈氣的女人。
據傳言所說,楚姬乃是先君出宮游賞路過一座小鎮時帶回來的,在宮中毫無背景,亦無倚仗,唯一的一點優勢,便是先君很愛她。
那種愛與其他女人不同,先君既不是愛她的貌美,也不是愛她的軀體,而是發自真心的喜歡那個女子身上的年輕靈動,機警又俏皮,一舉一動皆透着女子獨特的吸引力與活潑。
當時東靖王宮中君後之位已定,後宮充盈,在旁人眼中,先君的身側并不差這一個楚姬。
卻唯獨在君後眼中,卻并不是這麽想的。
那是個很精敏的女人,她出身貴胄世家,生得一副動人的皮相,資質華美,骨子裏帶着與生俱來的端莊與傲慢,舉手投足總是令人望而卻步。雍容美麗,又銳刺橫生。
那時的她後位穩固,已經為先君誕下了一子,便是溫向景。
或許是護子心切,使她永遠對周圍充滿了警覺,在溫衡的記憶裏,那是個十分功利、又極其瘋狂的女人。
君後與楚姬不同,她與先君之間是實打實的政治聯姻,溫衡不知道兩人之間有沒有過愛情,只知道在楚姬出現的那段時間,先君看那個女人的眼神裏,不似有過男女間的心動。
楚姬入宮後不久,便不出意料的有了身孕。先君對她更加關懷有加,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溫衡便發現了君後本性中的癫狂。
那年楚姬有孕的時候,乃是個夏夜。
溫衡當時八歲,與溫向景同齡,只小了他幾個月,雖然心性沉穩些,卻也正是貪玩的年紀,天黑時分不想睡覺,時常會避開下人溜到寝殿外偷涼。
那晚他繞到某條宮道,看見有宮人端着湯藥在路上走,好巧不巧,正撞見了君後身邊的侍女拉住那個宮人,往湯藥裏下了什麽東西。
溫衡那時已經懂事了,見到那湯藥端往的是楚姬的寝處,便知道這意味這什麽。後宮明争暗鬥,他自小便對此屢見不鮮,明白這既是君後所為,那麽他無權幹涉,也幹涉不起。索性沒有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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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後來,也不知是不是他低估了那個看似純真爛漫的楚姬,接連幾月送至寝院的安胎藥,日日滿着碗進去,空着碗出來,那個女人卻毫發無損。
溫衡心覺訝異,只覺得她命大。
卻并不知,君後已經想讓她死,想得幾近發狂。
那年的冬日,楚姬已經十分顯懷。溫衡在某日前去找溫向景時,意外看見君後發了火。
庭臺水榭之上,那個女人氣恨極了,永遠看似高傲的面龐露出怨憎,沾滿口脂的唇猶如厲鬼。
四周的下人皆被屏退了,紗幔水波似的飄飄蕩蕩,杯盞玉盤摔爛了一地,溫衡隔着很遠,聽見她在厲聲嘶吼:
“我這都是為了誰?!”
薄紗遮擋之下,她不知在沖誰發火。
“如果不是我,豈會有你的今日?!這世上誰都可以說我,唯獨是你!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你不思進取,枉費我的苦心,還反過來指責我!”
尖銳的嗓音簡直要刺破耳膜。
“憑什麽!你憑什麽?!”
伴随的是更多玉瓷器具摔砸在地,稀裏嘩啦濺成碎片,傳出震耳的刺響。
“她若将那孩子誕下來,你又要我怎麽辦?啊?”她尖聲催促着,塗滿蔻丹指甲狠狠攥緊了那人的衣襟,拼命搖晃,“說話啊,你說話啊!要我怎麽辦,怎麽辦——”
她歇斯底裏的喊了半晌,溫衡只聽得雲裏霧裏,呆愣在原處。
不知過去多久,那尖銳的聲音才漸漸消沉了下去。那女人最後似是累了,滿面頹然,緩緩地蹲下身來,發出低低啜泣,剔透的淚珠順着精心描過的眼尾滑落。
簾幔層疊不窮,蕩得像被驚起的漣漪,良久,終于被風吹掀了一角。
溫衡看見那背對着他的身影,身量與他相差不大,正是年值八歲的溫向景。
再之後,那女人的聲音始終很低,臉上的妝容有些哭花了,卻絲毫不損她的美貌,哽咽地抱着面前那矮小的身子,瘋魔似的溫柔起來。
溫衡隔得有些遠,聽不清她說了什麽,只看到年幼的溫向景始終低着頭,擡袖擦了把淚。
自那之後,溫衡便對他這大哥生出了幾分憐憫。
自己的母妃雖也偶有這樣那樣的不好,卻從不會想君後那般哭鬧瘋癫。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格外關注君後,偶爾碰到面,會瞧瞧觀察她的神色,也會特地借着與溫向景見面的借口,與那個女人多片刻的相處。
大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溫衡那時沒将此事告訴任何人,也從未擔心,這個瘋魔的女人是否也會因為忌憚他這個宗室子嗣,而在某一日将他暗中害死。
他只是覺得,這個女人可憐又可笑,更加連累的,是整日被她這般病态所折磨的大哥。
甚至後來觀察得久了,他都能從溫向景某日的狀态和神色中尋出蛛絲馬跡,判斷出那女人今日是否又哭鬧過、發了瘋。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楚姬生産的那一日。
溫衡不知楚姬是怎樣活下來的,躲過了君後的謀殺,一直平安的等到了胎兒降生這天。
楚姬難産了。出了很多血,宮中大部分醫師都進了殿裏,宮人低聲不語的端着盆子進進出出,換了一盆又一盆水。溫衡對楚姬的關注并不多,只是從旁人口中得知,她那時命懸一線,徘徊在鬼門關外,距離死亡只差半步之遙,後來又昏迷了多日未醒。
境況究竟如何,他也不得而知。
卻唯獨是将第二日親眼所見的事,記得十分清晰。
“楚姬頭胎便誕下男嬰,可真是有福氣。”清早請安,君後一如既往的端莊,滿面端雅矜貴的笑意,在先君面前伸出纖纖玉手,端了盞茶,“賀喜君上了。”
先君接過她手裏的茶盞,眉梢雖見喜悅,卻又輕嘆了聲,說得第一句話便是:“願這孩子身體安康吧。”
在東靖人盡皆知,先君膝下的孩子似乎都很不好活。
先君膝下總共有過九個孩子,當中有六個為男孩,卻有三個都不幸早亡,這還不算未降生便胎死腹中的。
在溫玹降生之前,算上不幸流掉的,先君總共已經失去了四個孩子。且巧的是,無論是不是死于腹中,那些孩子皆為男嬰。
這令先君十分頭疼頹然。
君後又對他說了許多話,皆是勸慰與賀喜,語氣平和沉穩,透着股名門貴氣女子的端雅,聽來悅耳又沁人心脾。
先君便對她笑了笑。
君後表現得太平靜了,與平時無異,溫衡直覺不妙,從殿中離開之後,便一路跟到了她的寝殿外。
果不其然,君後進了殿便将宮人全部屏退了出去,獨留了溫向景在裏面。殿門緊緊閉合,不過須臾,嘶喊聲尖刺似的傳出殿門,易碎的瓷器杯碗被一瞬間掃砸在地,碎裂稀爛,吼叫聲中又摻雜着低哭。
這一日的君後尤為崩潰撕心,哭鬧聲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摔砸的聲音斷斷續續,應是将殿內能砸的東西全都砸遍了。
從始至終,溫衡都沒有聽見溫向景的聲音。
溫向景在他的母後面前很乖順,極少會露出抵觸和反抗,因受君後的影響,也極少敢在別人面前表露想法。
這也是溫衡對他十分同情的另一原因。
溫衡沒有能力幹涉,也不能直截了當的安慰,索性就在這日命人給溫向景做了盤精巧好吃酥點,當做是慰問,親自端着,拿到了溫向景的住處去。
但是當晚,溫向景不在殿裏。
溫衡心思細密,一時生出股直覺來。
他的直覺很敏銳,有時甚至準得可怕,将酥點交給下人,轉而便直奔着楚姬的寝處去了。
楚姬因為出身不好,生下了男嬰也僅僅被提至側四品,所住的地方有些偏僻,路上甚至還可見雜草。溫衡便在前往楚姬住處的必經之路上等着,蹲在草叢邊,将身子遮掩起來,以确保沒有人能發現他。
兒時的耐性有時會因執着變得很可怕,溫衡那晚等了很久,蹲在黑黢黢的草地裏,暗中觀察着手提宮燈偶爾來去一兩個的宮人,腿麻了便換着姿勢繼續蹲着,偶爾窸窸窣窣的動一動。
直到過去一個時辰,他終于等來了要見的人。
遠處有個身影跌跌撞撞的跑過來,步子很小,跑起來好像很吃力,又像是在怕什麽,跑到中途跌了一跤,提心吊膽的爬起來又繼續跑。
附近的光線很暗,溫衡只能依稀便認出,那瘦小的身子是年僅八歲的溫向景。他的手裏捏着一塊純白色絹帕,帕子上有一小塊的嫣紅,因為十分顯眼,被溫衡一眼看出了來。
那顏色偏豔,印得并不深,不像是血跡,反倒像是女子常用的胭脂。
亦或是……口脂。
第二日一早,楚姬離世的消息傳遍了後宮。
經過醫師診斷後所言,她是因生産時失血過量,本就身體虛弱,夜裏又敞着窗,受了風才死的。
那一日,先君發了很大的火,下令處死了楚姬身邊的所有侍人,一腔怒氣全都傾瀉在了下人身上。先後将自己關在殿裏閉門不出,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一個溫向景。
尖銳的嬉笑怒罵穿透殿門,刺耳欲聾,似是撕開了牆壁,直指着宮院深牆裏的冤魂。
那日之後,宮裏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
先後雍貴優雅,年近三十,卻風華不減,一副心高氣傲的美人骨,唯獨在看向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時,會露出幾分和藹仁慈。
她在丈夫面前賢良淑德,在溫向景面前又是個慈愛溫和的母親,尤其有旁人在場時,更喜歡誇獎他是個好孩子。
年幼的溫衡只覺得毛骨悚然,冰冷的寒意從毛孔鑽進骨子裏。
自那以後,他便拜在了浮荒之巅門下。
年複一年,極少會回來一次。
即便陳年舊事已如東流之水,兒時的悚意早已化作了荒誕,但有些東西到底一去不返。溫衡不願争搶,既是諷刺,也是自保,索性退步三舍,對東靖這座是非之地,徹底敬而遠之。
虞陽的偏殿裏,溫衡細細的回憶道:“那個時候,我對你的關注并不多,只知道你那時是父君最小的兒子,沒有楚姬的照顧,過得并不如意。好在你運氣不錯,君後生前并沒有來得及對你下手,在你半歲大的那年,便墜水而亡了。”
“後來溫向景對你不聞不問,也在情理之中,但在你七歲那年,你被太玄老祖收為弟子,他開始對你關切了不少。起初的時候,任誰都會覺得他是為了籠絡于你,但時間久了,又都覺得他情真意切。”
“甚至是連我,都以為他幡然醒悟,想要彌補于你。但萬沒想到……”他微頓了頓,低低念出四個字,“其性難改。”
經年往事翻出水面,細看之下,果然荒謬至極。
溫玹抿唇将指尖悄然攥緊了些,良久沒作聲。
他自小在宮中很少聽到有關他母親的事,不知她從何而來,也不知她是個怎樣的人,自小沒見過面,說什麽母子情深,倒也沒幾分。如今忽然翻出那些陳事舊怨來,他驀地有些茫然了,心裏只是揪得厲害,說不清究竟是何感想。
聽過這些之後,良久,只是道:“原來如此……”
“那現在呢,該怎麽辦?”他看向闵韶。
溫玹看起來十分平靜。闵韶直直看了他片刻,半晌才斂了神色,沉聲答道:“我會将東靖使臣打發走,這些日你就先住在廣陽殿,不要出去,對外便稱你已經離宮了。等到東靖再派人來的時候,我會跟他們做一筆交易。”
“……交易?”
闵韶眸中沉沉的,補充道:“溫向景不可能同意的交易。”
……
晚些時候,溫衡在虞陽的護送下暗中回了浮荒之巅。
溫玹沒地方可去,闵韶為保安全不準他亂跑,于是就只能坐在廣陽殿的屋頂上,抱着壇子喝悶酒。
廣陽殿的屋脊很高,位于王宮的中軸線上,視野很開闊,非常适合賞月。今日乃是大年初一,新年的頭一天,但礙于計劃,他不能去參加虞陽的宮宴了,只能獨自坐在這賞景。
放眼望去,整座虞陽王宮的宮燈都被換成了濃稠的紅色,燭火一燃,映出暖橘,坐在高處向下眺望,遍地華彩漫照,燈火明燦。
回想從古至今,多少妙筆絕句都是在如此美景下作出來的,溫玹甚至覺得,自己現在也不必為賦新詞強說愁,因為他本身就很愁。
但還不等他愁出個所以然來,下面一道聲音便将他給打斷了。
“诶诶,六殿下,六殿下!”
付偲不知何事來的,仰着頭站在底下喊他,廣陽殿的屋脊很高,所以他不得不抻直了脖子,敞開嗓子喊,“您快下來吧,夜裏風涼,吹壞身子可就麻煩啦!”
但溫玹好像聾了,撐着下巴望着月亮,指尖按着酒壇,微微傾斜着在瓦片上來回滾。
“君上說啦,他再過不久就回來。您先下來,老奴帶了好東西給您!”付偲又趕緊好言相勸。
溫玹瞥了一眼,這才起身輕輕一躍,白袍掠動,落到地上。
“付伯,今日日子特殊,您也別多忙了,早些回吧。”
“哎,六殿下說得這是哪裏的話,老奴閑不得,閑下來反倒無事可幹啦。”付偲邊說着,邊從懷裏拿出一個錦盒來,盒子不大,但雕刻精細,看起來很貴重,遞到溫玹面前,“六殿下瞧瞧,可還滿意?”
溫玹接過來,将那盒子打開,裏面安安靜靜的放着一只玉色瓷瓶。
“這是什麽?”溫玹邊問,邊打開瓷瓶聞了聞。
很香,像是桃花味。
“是老奴到城裏的東街親自挑選的,一家百年老店啦,賣的東西質地很好,您若是用着習慣,以後還可以換着其他味道的試試。”
溫玹見他所答非所問,匪夷所思道:“我是想問,這是幹什麽用的?”
付偲跟他打起太極,“那家店叫錦玉閣,在虞陽很有名,您問問君上就知道了。”
“……”
行吧。
付偲又道:“還有一事,君上今日囑咐過,說您近日可得少叫人瞧見才好,外面風聲正緊,您得避一避,假裝不這虞陽宮裏頭。您說說看,您方才爬得那麽老高,這要是叫有心人捅出去,得惹出多大的麻煩吶……”
付偲嘴皮子絮絮叨叨,邊說着,邊将溫玹往屋裏帶,“君上也是為了您好,東靖那頭事發突然,君上這兩日也是焦頭爛額。但不管這麽着,底下那幫子人可覺得事不關己,大過年的,該吃吃該喝喝,宴席停不得,節慶還得照舊過,也就只有君上會替您設身處地的着想啦……”
溫玹微怔了下。
殿門推開,殿內的牆壁石刻上靈氣運轉着,整座廣陽殿暖融融的,和外面的溫度截然兩樣。
付偲站在門口就停住了,也沒進來,就站在那裏,無心似的跟他聊道:“老奴瞧着,君上近來心情好了許多,因為有您來宮裏住着,他脾氣雖還是老樣子,但變化總歸是顯而易見的。”
“只不過,君上為人心思重,話卻少,得需要您多遷就着些。總歸他說的話沒錯,多聽聽就是啦,也免得他勞神傷了身體,不止是老奴,到時候,您也該心疼不是。”
溫玹聞言眼眸裏微動了動,頓住了。
半晌,他眼眸略垂下去,低聲道:
“知道了,麻煩付伯……我往後不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
感謝在2020-03-17 16:12:13~2020-03-18 16:47: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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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