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終境·虞陽(一)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闵韶便知道自己已經入境了。

眼前是一片巍峨的宮宇高殿,朱紅色的宮牆,碧瓦連綿,參天古樹從牆頂探出枝來,垂下新嫩卷曲的葉。宮道開闊通暢,可容八馬駕車而過,直通向盡頭的恢弘殿宇。

是虞陽王宮通向前殿的主道。

與之前在血窟洞的幻境不同,心魔境裏的一切都十分真實,曾經切身發生過的過往,又被心魔扭曲成了噩夢,置身在當中,無法抽離。

闵韶不能動也不能說話,身體不受控制,只感覺自己在朝着前方的大殿跑,卻不知為什麽要跑。

周圍排列守衛的士兵肅目前方,看起來如此高大挺拔……

不,應該說是他自己變矮了。

他的視線離地面如此之近,衣側的手很小,至多也就五六歲的樣子,因為體型矮小而無法跑得太快,但兩條腿已經竭力了加快速度,一路奔向大殿,身後的宮人慌慌忙忙跟着。

他一直到大殿附近的時候才停了下來,放緩速度慢慢走,有些氣喘籲籲的,小手整了整衣裳,将儀容整理得端正了些,這才走進大殿裏。

“父君。”

這是他推開門的第一句話。

矮小的自己開了口,是很稚嫩年幼的聲音,但聽來比一般的孩童要沉穩一些,走進殿裏,看向那個伏案在桌旁的男人。

——那的确是他記憶中的父君,虞陽的上一任國君。

在闵韶的印象裏,他的父君永遠都在忙碌。那個男人的肩頭像是擔着無休無止的重任,只将家國與天下容在眼裏,無論何時都板着張沉重嚴肅的臉。身邊要麽是堆積成山的書信奏折,要麽是朝中的官僚大臣,哪怕與他說笑幾句,談幾句家長裏短,都是件極其奢侈的事。

案前那男人剛三十出頭的年紀,因為日夜操勞,眼尾已經生了皺紋,眉心皺起來溝壑很深,面容極其冷峻,聽見闵韶進來,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只翻着手裏的書冊,疏冷道:

“有何事?”

闵韶先是規矩嚴瑾的行了禮,然後才站起身道:“孩兒這個月的課業已經提前完成了,還請父君查驗。”

身後的宮人将手裏的東西遞上去,先君接到手中,過目了一遍,沉銳的目光微垂着,看了半晌。

闵韶感覺到自己這副身體緊張得指尖都捏緊了,待到先君确認無可挑剔以後,才聽得冷淡的一句:“不錯。想要何獎勵?”

年幼的闵韶暗暗松了口氣,道:“請父君允許孩兒去秋華殿住一晚。”

由于平日難與母妃見上一面,闵韶每個月都會在這時候提出同樣的要求,但先君這次卻眉間微皺,直接拒絕了,“不可。”

“為何?”年幼的闵韶倏地擡起頭。

“芸妃近日生病,與她同住,只會傳染給你。”

“難道不是正因為如此,孩兒才更該去看望母妃?”稚嫩的嗓音提出疑議,有些急了,“母妃向來身體不好,聽聞這次病得尤其嚴重,就算父君不準孩兒去住,那讓孩兒看上一眼也……”

“闵韶!”先君驀地打斷了他,眉間已然染上怒意。

他嗓音沉肅,不留半點餘地,“身為未來儲君,小小年紀便婦人之仁,以後還如何擔得大任?!孤平日早就教導過你,凡事要以自己和家國為重,否則有朝一日繼位更替之時,你出了事,垮掉的何嘗不是整個虞陽?”

“為君者乃是一國之頂柱,若不能将私情抛于腦後,便與昏君無異。這個道理,孤不想再同你重複。”

“……”

“回去罷,專心修習,芸妃的病不必你來操心。”

年幼的闵韶清楚任何争辯在父君面前都是沒用的,在父君眼裏,只有君權和國政才是頭等大事,任何人不能反抗他的權,影響他的政,就連身為嫡子的自己,也不過是他為了虞陽宗室後繼有人而不得已造出來的工具。

在這個男人眼裏,血緣與情義是最無用的東西,他不看重,便同樣也要求闵韶不能看重。

這一點,闵韶自小便很清楚,索性也沒有說話,只是一言不發的低着頭,恭恭敬敬行了禮,轉身朝殿外走。

時隔多年,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可當再次親耳聽到這些話,闵韶還是覺得有什麽積壓起來,心頭難以自控的壓抑,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推不開的刀,越是抗拒,便越是往他深處紮。

臨出了大殿之前,他又聽見先君沉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修習期間,若再讓孤聽說你提起芸妃的事……休怪孤禁她的足。”

“……”

踏出殿門之後,外面的景色已經轉眼變化了。

闵韶走下石階,正對面有宮人朝他走過來,裙帶流蘇,步履盈盈,手裏托着一樣東西,低着頭畢恭畢敬地呈到他面前。

“殿下,這是芸妃娘娘送過來的。娘娘叫您不必擔憂,她身體已經無恙,只是還需休養一段時日,等停了藥,便來廣陽殿看您。”

宮人呈上來的是個香囊,上面的針腳密實精細,繡着錦簇盛放的花團,裝得鼓鼓的,塞滿了不知是何種類的花瓣莖葉,據說挂在床頭,夜裏睡眠時有安神的效用。

芸妃的手很巧,是人們口中常誇贊的那種大家閨秀,在嫁入王宮前,她的琴棋書畫在虞陽的上流圈中乃是一絕,嫁入王宮後,出了名的又成了她親手烹制的糕點,和精繡的女紅。

芸妃娴靜淑雅,同時又是虞陽宮中先君唯一的女人。

她聰慧且明事理,所以從不與先君争吵,批評他的固執己見,可同時她又是個溫柔慈愛的母親,所以總會想方設法的用另一種方式思念她的孩子。她日複一日用那雙纖玉的手穿針引線,做一些細膩精巧的物件,或是裁制幾件新衣,托人送過來。

甚至在闵韶的印象裏,芸妃那雙手已經有許多年沒碰過她喜愛的木琴。

所以,雖然闵韶見到母妃的時日比尋常孩子要少,卻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得到的還要多一些。

他正低頭看着手裏那只香囊,手指摸着上面精細的繡紋,就在這時,身邊不知何時來了人,突然一把從他手裏搶了過去。

接着傳來一聲奶聲奶氣的感嘆,“哇……娘親好膩害。”

那是只有四五歲大的闵琰,臉上帶着圓鼓鼓的嬰兒肥,模樣純稚可愛,因為掉了牙說話有些漏風,另一只手裏捏着個一模一樣的香囊,也是芸妃給他的,眼睛不停在兩只手裏來回看,又拿到鼻子邊使勁聞聞,正拿着做對比。

個子矮矮的,闵韶一垂眼便能瞧見他的頭頂。

比較了一陣之後,闵琰又口齒不清的說道:“哥哥,我覺得娘親給裏的這個,比給我的這個要香。”

小孩子總喜歡把得到的東西做比較,其實兩個香囊根本就是一樣的。

“那這個給你,我要另一個。”

闵韶開口說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變大了,大致已經有□□歲的年紀,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只聽見無奈的聲音從口中傳出來。

說罷便毫不計較的把闵琰的那個拿走了。

可闵琰并沒有為此高興起來。

他耷拉着小臉,眉眼都皺在了一起,似乎很是低落,小手捏緊那只香囊,拽住了闵韶的衣袖,“哥哥……你別走了好不好?”

“為什麽?”闵韶問道。

闵琰難過的低着頭,“娘親騙了你。”

“她騙了我什麽?”

“她的病不會好了。”

闵琰奶細的聲音低低道。

“娘親病得很重,再過不久就會死了,你若一走,就趕不及見她最後一面了。”

這是現實中從未發生過的對話,闵韶心頭像被刺了一下,如同置身噩夢一樣。境中的闵韶聞言卻只是十分生氣,甩開了他的手,“你在胡說什麽?師尊還在等我回山上,我不能久留。”

說罷轉身便走。

“哥哥。”闵琰在背後叫他,可闵韶置之不理,氣憤地将他甩在身後,越走越快。

“等等我,哥哥,哥哥!”

闵琰锲而不舍的在後面追着他,也許是因為身材太過矮小,始終也沒有追不上闵韶,只有聲音不依不饒的綴在身後。

“別走了,哥哥……”

“哥……嗚……”

不知是不是因為追不上急的,闵琰的聲音逐漸哽咽起來,竟開始哭了,可闵韶仍在氣頭上,連頭也不曾回過,大步流星的向前走。

闵琰的哭聲越來越大,抽抽噎噎的緊追着他不放,有幾次快要抓住闵韶的衣角,最後還是錯過了。

不知為何,闵韶的心情開始變得焦躁起來,他的步伐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不像是為了躲開闵琰,而是想急切的趕往某個地方去。那種心亂如麻的感覺緊逼着他,最後甚至開始快跑了起來,背後闵琰的哭聲漸漸聲嘶力竭,跌撞艱難的跟在他身後,他也不理,只是執拗的朝着某個地方飛快的奔去。

眼前很快出現了一座大殿,殿門大敞着,門內卻漆黑陰暗得如同吃人的惡獸,看不清任何東西。闵韶不管不顧的踏上臺階,直沖了進去!

嗡然一聲耳鳴——

耳邊撕心裂肺的哭聲猶在,卻不止是闵琰一個人的。

而是眼前披麻戴孝的數百人,跪伏在棺椁前,叩首高哭。

數不盡的祭靈燈燭搖搖晃晃,白绫挂滿了整座祭靈殿,殿內一片慘白,白得令人頭暈目眩,胸口近乎悶到窒息,從腳底泛起一股詭異的麻木。

而就在另一側,祭靈殿中出現了本不該有的一片地方,仿佛是與議政的前殿相連了。闵韶轉過頭,看見遠處坐在君王寶座之上的先君,那個男人眉間的溝壑更深了,仿佛又蒼老了幾分,玉階之下文武百官身着華貴官服,低首肅立。

有個大臣向列側站出一步,說道:“君上,芸妃的病情并非徹底無救,傳聞西山國有九幽白露,多生于荒山峭壁,再和以上品的天山雪,輔以幾味草藥,芸妃的病便可治了。”

砰地一聲!

先君忽然一拍桌案,冷厲的面上露出怒色。

“荒謬!”他怒斥了聲。

闵韶聽見那沉冷的聲音隔得十分遙遠,仿佛從幽幽亘古流淌而來,卻無比清晰,“如今正是敵國來犯之際,你作為朝堂重臣不商談正事,卻有閑心來管孤的後宮?如今情勢緊迫,從宮中分派人手無疑是多此一舉。”

“何況這麽重要的時候,你卻要孤分心去管什麽女人,叫邊陲的将士們知道,莫非是想擾亂軍心?!”

那大臣慌忙解釋:“找藥并不需多少人手,只要一兩個武功高強、腿腳迅疾的便可,西山國路途不遠,九幽白露只要細找,定然能找到,臣是想,君上後宮中只有這一個妃子……”

“住口!!”

回應的是先君震怒的吼聲,沒說完便被徹底打斷了。

耳邊的哭聲嘈嘈切切,另一頭的朝堂裏還在高聲說着什麽,闵韶卻覺得耳畔嗡鳴作響,什麽也聽不清了。

……明知道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故意擾人安寧的心魔,他卻還是抑制不住的指尖發抖,胸腔裏陣陣火燎刺痛。

闵韶忍了忍,卻不等他将那股反噬帶來的痛感壓下去,眼前的景象再度變了。

“唉……”

随着身側傳來一聲哀愁的長嘆,悠悠沉沉,像古寺裏的沉鐘。

周圍嘈雜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暮色昏黃,夕陽快要落山了,他又回到了山頂上熟悉的木屋裏。

“人心随道,道不由人……”身邊的太玄老祖似是自言自語的嘆息,眼中情緒深沉複雜的看着闵韶,如同浸着墨一般,緩緩擡起手,食指尖點在他的眉心。

闵韶想躲,可他動彈不得。

随着指尖一落,他眉心像被鐵烙燙了一下,刺得生疼。

太玄老祖卻沒再管他,只是徑自低低冷笑了聲,收回了手,寬袖略微一斂,起身走出了房門。

随着房門閉合,闵韶看見太玄老祖的身影從半敞的窗邊走過,沿着小徑離開了。他摸了摸仍在發燙的眉心,那是道印的位置,起了身,走近窗邊。

夕陽西下,天際是昏黃如火的暖橙色。

在木屋的籬笆牆外面,有個人一襲白衣被映得發暖,身姿清濯颀長,影子斜斜長長的映在地上,濃密的眼睫在眸底投下扇形的陰影,深邃沉靜,一動不動,望眼欲穿的看着緊閉的房門。

……是溫玹。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文離完結已經不遠啦,越到最後越卡,所以這周開始就不申榜了,更新可能會稍慢一些,容我好好想想結尾,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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