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承包十九天

麻木的陳老師已經不想着自己抓兔子了，自己幾斤幾兩還不知道嘛，根本就不是抓兔子的料，他來到貝蘭德大半年吃到的兔子不是年老體弱逃不掉了，就是“守株待兔”般獲得。

說起了是他連累了家人，就更加沒有什麽資格讓家人給他打錢維持自己在貝蘭德的生活，他給妻子孩子帶去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從受人崇拜的語言學教授的家人成為胡言亂語、胡編歷史的罪人的家人，落差太大、經歷太多，妻子被人在身後指指點點，孩子在學校被排擠、被霸淩……都是他的錯啊。

寧願在貝蘭德過得苦點兒、累點兒，他也不問家人要一點兒。

陳老師看着一地的兔子忽然就紅了眼眶，抽抽鼻子，努力克情緒才沒有掉下眼淚。

成年人的奔潰來得總是那麽輕而易舉、突如其來，因為一個烏雲厚重的陰天，一顆橘子味的糖果，一張泛黃的老照片，一枚生鏽的游戲幣，或者一群倒地不起的兔子，亦或是風中若有若無的嘆息……就能把成年人的自尊和坦然擊碎成渣渣。

容奕沒有打擾陳老師，假裝沒有聽見壓抑的抽泣聲、沒有看見泛紅的雙眼，他朝前走去，邊走邊撿起倒在地上的兔子。不愧是沒有了天敵的野兔，數量又多、個體又肥，打的時候沒什麽感覺，石頭一顆一顆出去還覺得不過瘾，打完了才發現，多了。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四十二。”

手上拿不住，容奕直接把兔子堆在了一起，成了個小山，他撿起最後一只兔子轉身就看到這龐大的肉山，心中頓感無力，他都幹了啥啊，充當狼的角色，給草原去去兔子的數量？

這麽多兔子，夠吃好幾天了。

容奕暗暗嘀咕，“真是的，太放縱了，應該收斂點兒啊，和兔子沒仇，這是和自己的手有仇，運回去還要花力氣……不對。”

容奕很快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有問題，他怎麽還用老思維來想問題，完全可以回去把懸浮拖車帶來，運送小山一樣的兔子不要太簡單。

滴滴——

個人終端響了兩下，容奕低頭去看，是尤利西斯發來的信息，在哪裏？

容奕回信息，外面跑步呢，在食堂東邊五公裏的地方。

尤利西斯，嗯。

容奕忽然心思一動，忙追了一條信息，我打了兔子，42只，一下子帶不回去。

尤利西斯回信息很快，等着。

除此之外，沒有旁的內容了，但容奕看簡短的兩個字心中竊喜，應該、有可能、也許，尤利西斯要來了吧。

容奕提着第四十二只兔子往回走，準備放到一起，視線下意識掃過站在不遠處的陳老師，“陳老師！”

陳老師忍不住還是掉了兩滴淚，實在是太想念老婆孩子了，他一個人垂淚收拾心情，心裏面還挺感激容奕沒有安慰、詢問或者待在身邊尋找存在感。陳老師捏了捏鼻子，眼鏡沾了淚水，視野已經模糊成一片，他伸手去口袋裏掏手帕，遠處容奕的大喊聲吓得他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容奕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陳老師的身邊，他的眼神火辣，猶如小別的新婚丈夫見到了含羞帶怯、美豔不可方物的妻子，赤條條的眼神驚駭得陳老師跌跌撞撞向後退了兩步。

“容、容老板，我有妻有子，是不可能做對不起老婆的事情的。”陳老師誓死捍衛自己的清白。

容奕嘴角抽了抽，“陳老師你想太多了。”

陳老師松了一口氣，哪怕容奕看過全套的《百科全書》，他們也是不可能的！

“容老板你別這麽直接地看着我。”陳老師別扭地側頭。

容奕，“……”

容奕，“陳老師，我看你口袋裏露出來的東西，那是辣椒嗎？”

後知後覺，陳老師知道自己會錯意了，《百科全書》原來不是看上自己了，他還以為自己魅力很大呢，哪怕不會打兔子，但也是貝蘭德知道兔子窩最多的男人。

“你說這個紅色的？”

陳老師拿出口袋裏一條紅色的果子，柔軟盤繞的果子有成年男性兩個手掌那麽長，像極了以前“二荊條”辣椒和豇豆結合的變種，顏色紅得耀眼而刺激。

“給我嘗嘗。”容奕說了一聲就從陳老師手中拿過了辣椒。

陳老師連忙阻止，“別，味道非常刺激，我是用來抓兔子的。”

兔子傻乎乎的，感覺什麽新鮮的草葉、果子都要嘗一嘗，見到了紅色的果子當然同樣如此。吃完了果子，兔子就會倒在地上兩條後腿抽抽，宛如陷入了某種醉生夢死的境界，抓起來就容易多了。陳老師偶然間發現，自此抓兔子身上就會帶這麽一兩根紅色的果子，只可惜兔子對他投喂的食物好像不怎麽感興趣，它們寧願離開安全舒适的草原，進入危險處處的森林自己找新鮮的紅果子吃。

容奕要的就是刺激，辣椒不辣就不對頭了。

随便擦擦幹淨，容奕就咬了一口辣椒，瞬間火辣辣的汁水在唇齒間炸裂，辣得他舌頭抽抽。

“嘶嘶，厲害，嘶……”辣得賊過瘾，容奕被辣得眼淚汪汪、吐舌頭。

陳老師着急，“快去喝水，用水洗洗嘴唇，沾到嘴裏了很久都不會消失，嘴唇會腫。”

“嘶，就是這個味，沒事兒。”

容奕摸了摸自己的嘴，感覺嘴唇已經有些腫了，比朝天椒厲害幾十倍啊。

辣是辣，但香味也夠，用來做菜合适啊。

辣炒兔丁，麻辣兔頭，紅椒口水雞……口水直流。

容奕迫切地問，“陳老師，你這個辣椒哪裏找來的？”

“辣椒？”陳老師疑惑，“你說這個是辣椒。原來這個就是辣椒啊……”

“對，你難道不覺得它的味道是辣嗎？”

陳老師拒絕地搖頭，“根據養生研究，辣味致瘾，刺激腸胃，影響大腦的正常思維，不利于人類保持理智和控制自我情緒。我從來不吃辣，那些帶有辣味的零食從未嘗試過，也從來沒有出現在過我的生活中，我身邊的人都不吃。”

“那是你們沒有體會過它的美妙。”

容奕實在是搞不懂做研究的人腦袋裏想着什麽，明明辣椒是一種維生素含量極高的蔬菜，根據辣度的不同，用法也不一樣，有些要它的辣、有些要它的香，好吃的麻辣菜使用的辣椒往往不是一種，而是幾種完美的搭配。辣度低的本身也可以成為菜的主角，而不是配料的一員，比如青椒炒肉絲、虎皮青椒、青椒釀肉、青椒擂皮蛋等等。

陳老師推了推眼鏡還要反駁，他已經打好了腹稿，準備從辣椒成瘾和消化道刺激兩方面着手，有理有據地闡述吃辣的不合理和反人類，但腹稿千萬說不出，他憋屈地被容奕打斷了。

容奕認真地詢問，“你在哪裏找到的？”

身為教書育人二十多年，從事古文字研究後又行走在公衆眼前的陳老師各種大場面都見過，面見過皇帝也見到過抗議，卻頭一次從一個小廚子身上感受到了壓力。陳老師明智地選擇了掐死腹稿，他說“在林子裏，不是很好找，我帶你去。”

“好。”

地方的确不是很好找，但找到了就是好幾棵的辣椒，植株半人高，上面青青紅紅地挂着盤繞的辣椒，容奕見到它們，當真是感動落淚。

當下挖了兩棵，準備移栽到食堂旁邊去，和毛豆、小蔥等等生活在一起。

扛着兩棵碩果累累的辣椒，容奕從林子裏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尤利西斯，他沉默但認真地提着兔子扔到懸浮拖車上，面面的小搖籃就在他的身邊。容奕走近後看到面面還在搖籃裏呼呼，小家夥仰面躺着，小肚子上蓋着一條可愛的小被子，可是絲毫沒法遮掩掉他肉乎乎的小肚子，随着呼吸，小肚子起起伏伏，看起來很好捏的樣子。

容奕可不會因為一時手癢就去捏兒子肚子，小家夥睡得香甜的時候被吵醒可是有起床氣的，而且現在起床氣越來越大，被尤利西斯寵得都會嗷嗷哭了。

“我找到了辣椒，中午做麻辣兔肉。”容奕笑着對尤利西斯說“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尤利西斯冷淡的表情變得柔和，“好。”

跟在容奕身後從林子裏出來的陳老師看得啧啧稱奇，那位竟然笑了，不可思議。

···

說好了抓兔子送到食堂和老板交朋友，最後兔子一只也沒有抓到不說，還發現看過《百科全書》的老板和自己也不是一路人，陳老師有些灰心喪氣，早飯就控制不住地多吃了一碗炒飯，什錦炒飯真不錯啊，吃膩了再喝一口香濃的米湯，感覺枯燥乏味的生活精彩了許多。然後他多看了幾眼自己的賬戶，上面的數字令人悵然，這要是那麽多兔子是他抓到的就好了，和老板算算價錢，他賬戶李還能夠添上一筆收入……

無奈搖頭，陳老師吃完了就走出食堂，坐在外面曬太陽，眯着眼睛感受着時間的流逝。

因為經常在這兒曬太陽的人多了，容奕就在這邊擺了幾個木頭樁子充當凳子，經過藝術大師于敏繡擺弄，普通的木頭樁子多了美感，野趣十足。

坐着曬太陽的人彼此也不怎麽說話，不是發呆就是閉目養神。

貝蘭德的一天一天重複且枯燥，簡單而乏味，漫長的從醒來的那一刻開始就苦苦等不到夜晚的到來。

“你們聞到了什麽味道沒？”同在這兒曬太陽的王恩生忽然打破了陽光下的平靜。

“有些香。”

“有些嗆。”

“好獨特。”

“有些刺激。”

其他人紛紛跟進，各自總結了味道的特征。

他們動作整齊劃一地看向了食堂，透過食堂的大窗戶，能夠清晰地看到站在料理臺間的容老板，也能夠看到容老板用筷子從鍋裏面夾了一塊肉出來遞向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的懷中坐着那個小名叫做面面的可愛小男孩兒，小家夥抱着尤利西斯的雙手仿佛找到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玩具，不肯松開。

兩個大人好像說了兩句什麽，大家不懂唇語，看不懂。

只看到，尤利西斯妥協地皺皺眉，随後張開嘴吃下了容奕送到嘴邊的肉……

被喂了啊。

衆人腦海中浮現出這個想法。

緊接着，他們看到尤利西斯低頭咀嚼，耳廓好像有些發紅，臉頰跟着蔓上了紅暈。

大家面面相觑，十分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位，好像害羞了？

包裹王恩生、陳老師的幾人齊齊地哆嗦了一下。

王恩生寬厚的手掌不斷地揉着自己的肚子，他咧嘴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今天的太陽可真好啊，雲一朵一朵的。”

什麽叫做“非禮勿視”，他理解了。

陳老師下意識地看向天空，萬裏無雲的好天氣。

刺激猛烈的氣息霸道地往鼻子裏面鑽，陳老師推了推眼鏡自認為看透一切的笑了笑，“是辣椒。”

左右看向陳老師。

畢竟是站在講臺上幾十年的人，在衆人逼人的目光下陳老師絲毫不怯場，他自信地說“你們經常吃的垃圾食品裏面就有辣椒，刺激上瘾的味覺體驗就是它的。是不是每次吃了都覺得口腔火辣，腸胃受到刺激，最後排便的時候痛不欲生，這就是辣椒種種副作用之一。國家衛生組織在二十年前修訂過食品添加條列，放寬了辣椒粉在零食中的使用，唉，簡直就是置民衆生死于不顧啊……”

“和現在有什麽關系？”王恩生不耐煩地打斷陳老師的長篇大論，他就是個貧困星球出來在礦場上待了幾十年的大老粗，聽不來那些咬文嚼字嘚吧嘚吧的東西，呵，垃圾食品，總比那些食之無味的營養餐好吃吧。

本該說給容奕聽的腹稿終于有了展現之地，陳老師正在興頭上卻被打斷，他目光銳利地瞪向王恩生，站在講臺上的他只要這麽做，聽課的學生無論是來自于哪個家庭、哪個行業、有何種身份地位……一下子就會變得老老實實，還會為自己擾亂課堂紀律、插嘴老師而羞愧低頭。

可是陳老師看到的是王恩生毫無愧疚，且不耐煩的神情。

陳老師大嘆時不我待、人心不古啊，大老粗就是大老粗，不是一路人。

“辣椒太刺激了，吃了讓人臉發紅，心跳加速。”陳老師掃了衆人一眼，他已經說了這麽明白了，再聽不懂他就要建議這些人去腦科看看，或者檢查檢查智商，對症下藥還來得及。

王恩生恍然，但覺得不對，他搖搖頭沒說話。

有人開口了，“你是說那位不是臉紅，是吃辣椒吃的啊。”

乖乖的，辣椒這麽厲害，那位都承受不住啊。

陳老師看透世事一般點頭，“對，唉，今天食堂這頓午飯不好吃喽。”他是不會吃辣的，碰都不要碰。

“那你在怎麽不走？”王恩生瞥了陳老師一眼。

陳老師理直氣壯地說“辣的不吃，我還可以吃別的，免費湯總成了吧。”

王恩生翻了個白眼，還切了一聲。

食堂那兒，每天都充滿活力的李二出走出來朝着外面衆人大喊，“吃午飯啦～”

陳老師施施然地站了起來，撣了撣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塵，“今天就随便吃吃了。”

語氣好勉強。

食堂裏頭，烤了整兔又做了滿滿一大鍋麻辣兔肉的容奕摘下了圍裙，他看着一直低頭不說話的尤利西斯，詢問他對兔肉丁的看法。

尤利西斯表情淡淡地擡起了頭，“還行。”

臉頰上還餘有一點紅暈，他補充着說，“就是太辣，上臉。”

容奕眼中閃過笑意，“臉色紅潤，看着更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