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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太醫往來穿行宮闕之間,因太後頻繁地傳召太醫,宮闱中着實起了一些議論。
忠心者,憂慮太後最近是否鳳體抱恙,因國事操勞,為平穩朝堂不得已選擇隐瞞,實則已經身體垮塌,出現了不可告人的隐疾。
好事者,卻不自禁心裏多了一層較量,太後召見的太醫,無一例外都是那位新科殿元蘇太醫,太後正當年華,那殿元傳聞中神清骨秀,容色俊逸,有林下蕭然之感,太後每每與這年輕俊美的太醫在內宮中碰面,莫不是……
揣測的流言在人心裏埋下了種子,只是礙于太後在後宮的一手遮天,和沒有确鑿的證據,暫時未能掀起風浪。
蘇探微似乎也疲倦于應付,當他再一次回到太醫院時,已是深夜,一樹燈臺上擎着六支蓮花紋火燭,燃燒着橙紅的光,靜谧地照在青年白皙秀雅的容顏上,添了一層如蜜般的剔透晶瑩。
他彎腰卸去肩上的重擔,忽然聽到一陣破門聲,扭頭看去,只見四五個年紀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簇擁着隋青雲腳步匆匆地邁入,将他平素下榻的清芬齋填充得熱鬧非凡。
年輕的太醫臉上寫着倦意,不堪應付,胡亂将藥箱安置下,淡淡道:“有何貴幹。”
其實不必多問,這些人上門來,絕非好事。多半是見他禦前受寵,如今聖眷正濃,而他只是一個太醫院初來乍到的學徒,因為一次“幸運”而被太後破格從司藥擢拔為太醫,如今與他們平起平坐,更得享恩寵,一些人心裏不平穩造成了他們此刻尋釁滋事。
過往姜月見很倚重隋青雲,就連她懷着楚翊時,一有任何動靜,總是召見隋青雲看脈,這種信任是根深蒂固的,楚珩身旁的老內侍都知甚至暗有懷疑皇後對隋青雲心懷異端,旁敲側擊警醒陛下,一定多往後宮走動。
楚珩并未将這種猜疑挂心上,但也記住了“隋青雲”這個名字。沒想到,只一次,姜月見對他的信任就被沖擊得七零八落。
隋青雲皺眉道:“自從蘇太醫來太醫院,太後再未召見過我等。”
蘇探微揉了揉自己右後肩,那裏有一道舊傷留下的隐痛,在勞累過度時便偶有發作,蘇探微長指摁穴,側身向內倒水,信口回話:“太後看中的是醫術。”
一聽這話隋青雲就像要炸了一樣,因為他最不能接受,自己在太醫院摸瓜滾打十幾年才有今天的地位,而他這個不是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來就給他造成了莫大的威脅,甚至這豎子在對他們這些老人說話時,一副乜斜觑人,把人看扁的高高在上的模樣,隋青雲忍無可忍,他跨上前一步,一伸手,向蘇探微讨要的架勢。
“将太後娘娘的脈案教出來。”
蘇探微飲了一口偏澀的茶水,細長的手指摩挲杯沿,澹然挑唇:“憑什麽?”
隋青雲不語,他身後一名司藥的青年,卻站了出來,言之鑿鑿:“太後一向由我們隋太醫負責問診,她老人家的脈案都留在我們這兒的,我們擔憂太後娘娘的鳳體,怕你這個新來的太醫才疏學淺,診錯了脈,開錯了藥,若是太後娘娘鳳體有個好歹,別說你,全太醫院都得跟着你陪葬,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還不快把娘娘的脈案拿出來!”
蘇探微雲淡風輕地放下瓷盞,緩緩揉捏後肩的肌肉,呼出口氣:“太後娘娘玉體安康,你詛咒她什麽。”
“你……”青年司藥被堵嘴,臉漲得發紫,被隋青雲一手揮退下。
隋青雲緊皺眉頭,目光逼迫而充滿審視,凝視蘇探微道:“太後娘娘為何頻繁召見你,難道不是因為鳳體違和?”
太後娘娘為何召見?他倒想問一問,過往姜月見為何頻繁召見你隋青雲?
蘇探微眸光輕瞥,隋青雲也算得上太醫院年青一代的中流砥柱,這張近在咫尺間遍布褐黃色雀斑的大臉,蘇探微怎麽看也沒瞧出他讓姜月見滿意的點。這姿容,這舉止,這說話的語氣語調,沒有一樣是姜月見中意的。
而他,究竟是哪裏來的自信,敢如此犯上惦記太後?莫非心中當真存有不可告人的陰私?
蘇探微莞爾勾唇,擡了擡眼皮,“太後無恙。”
“那為何——”
隋青雲再度跨上前一步,欲深究到底。
而蘇探微只是四兩撥千斤地看了他一眼,淡笑:“睹醜日久,甚為堵心,茶飯不思,唯思美人。”
“……”
隋青雲差點兒一口血沫子噴将在蘇探微臉上,非人吶!
姓蘇的才來沒幾天,居然就敢騎在老虎頭上屙屎,陰陽怪氣夾槍帶棒地罵他醜?
他醜麽?!
當年皇後娘娘召他看脈時就說過,他可是十分“俊俏”的!
隋青雲揎拳欲鬥,號令身後四五個狗腿一擁而上,先将那姓蘇的拿下,一定狠狠懲治一番,先出一口惡氣,讓他知曉這太醫院廟小妖風大,究竟是誰在做主。
掌風淩厲地刮向臉側,卷着臉頰上細膩的絨毛如蒲公英一般蕩漾拂動,蘇探微的手指還摁在肩後的酸脹的肌肉上,收力一按,目光驟然變得凜冽,掌下的內勁已蓄勢待發。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蒼老的咳嗽之音,就如洪鐘一般從清芬齋外傳來:“咳咳。”
隋青雲的幾個狗腿瞬間偃旗息鼓,宛如耗子見了貓的模樣亂竄一氣,隋青雲更是瞳孔顫動,目眦欲裂,差點兒沒給來人跪下:“師父。”
年過古稀的老院首邁進屋來,劈手就是一記耳光,狠狠地扇在隋青雲的臉上,伴随着“啪”的一聲脆響,隋青雲的右邊臉高高地腫起,他的臉被抽向了一邊。老院首這一動怒一用勁,又開始咳嗽起來。
被扇到道旁的隋青雲屁颠屁颠地爬回來,作勢要看老院首的右手,狗腿至極地關懷:“您打疼了麽?”
老院首不滿地道:“我讓你準備《藥經》,你倒不知道跑到何處去了,我轉眼一看,你居然帶着一幫流氓地痞,在這裏以多欺少,哼!”
幾個“流氓地痞”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悻悻然把頭埋了下去。
老院首不忿地甩開隋青雲,當他看向蘇探微時,眼光突然變得無比溫和與慈愛:“年輕人,你随老朽過來。”
蘇探微并不知這老太醫葫蘆裏賣什麽藥,依言随他出去,老院首将他帶到了僻靜的藥房,燭火未滅,藥房裏悄然無聲,唯獨房檐下栖着一只挺着毛茸茸的大肚皮曬月光的雪團子,正發出舒坦的呼嚕聲。
那貓,和坤儀宮姜月見養的那只尺玉,模樣有些相似。
月光向窗楹蔓延,一路行來,蘇探微的發尾被露水潤濕,他伸手理了理衣冠,老院首和藹地一眼遞了過來。
“他們在太醫院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于醫學上不思進取,懈怠自己,遇到有能之士,所思所想不是見賢思齊,而是黨同伐異,這樣下去,太醫院自我之後,恐怕是再無建樹了。”
他語重心長,似乎有所垂詢,蘇探微恭謹地叉手候立,等待長者示下。
“我們太醫院上下皆為皇家待命,時有醫術不濟,不能為聖人排憂解難,則禍及家小。輕則流放,重則喪命,若都像他們,長此以往,太醫院也只能關張大吉。”
蘇探微颔首微笑:“您這番話實在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你以為我在同你吹法螺?”老院首一臉的滄桑和驚訝,“你不知,當年還是皇後的太後娘娘生陛下時寤生,情勢危急,先帝陛下下令斬了穩婆……”
“……”
蘇探微聽着,感慨真是一位暴君。
老院首欣慰又道:“我聽聞,小蘇啊,你是殿元?”
蘇探微汗顏:“不才。”
老院首感慨:“大才啊。你來我們太醫院,真是委屈了你了,那幾個不長眼的蠢貨,你莫放在心上,對了,我有一言提點,不知小蘇肯不肯聽。”
蘇探微十分謙卑:“長者教誨,敢不恭聆。”
老院首目光眺望窗外,沿着雪茸茸的肚皮,望見那燈火錦繡輝煌裏阒然無人,這才敢多一句嘴,謹慎提醒:“太後娘娘近日召你頗勤,宮中似起流言。小蘇,你在太醫院,遲早能是紅人,只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人言可畏。何況太後娘娘——”
蘇探微只是在耐心聽着,忽然聽到這最後一句,見老者花白胡須輕顫,面色變得沉晦,似乎有難言之隐,心中一動,正要問詢,老院首驀然嘆息道:“往昔舉止,并非靜女。”
“……”
“小蘇,若太後娘娘對你橫加垂青,不顧你死活,将你架到那高地上,你可得仔細,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前人翻車,覆轍猶在,一旦你進了那鸾鳳金帳,可就再也沒有什麽清白可言了。”
他只是耐心等待着老人那些讓他左耳進右耳出的教誨。
怎麽,還似乎聽出了一則宮闱秘辛呢?
姜月見,你這累累前科,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作者有話說:
情敵見面,分外眼紅。
太後娘娘不知道,太後娘娘不在意,你的後院快打起來了哎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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