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最遠的距離

大多數時候只要陶然願意,就可以讓每一個人開心。

他像一顆沒有溫度的行星,不偏不倚地走着自己的軌道;反射恒星的光而發亮,不奪目也不黯淡。

所以很少有失态的時候。

二十九歲是個怕冷的年紀,一個人在異國漂泊,踏着水面反射的霓虹燈光,心情都是潮濕陰冷的。記憶的退隐讓他無法親手為每一份留白填空,零零碎碎的拼湊裏,似乎只剩下重複而相似的片段。

十六歲那年他的母親先離開了他。

當那一刻真的來臨時,陶然一點感覺都沒有,很難想象一個至關重要的人就這麽從他的生命裏剝離,永遠閉上了眼。

于是他面無表情,一滴眼淚也沒有。

賓客也好,親朋也好,都在說這孩子大概是傷心壞了,回不過神來。陶然自己心裏是沒有想法的,他感覺不到自己有多難過或者心痛,只是覺得……怎麽就這樣了。他的母親,明明是個美人,怎麽突然躺在那裏形容枯槁,由着人擺弄她的身體。

一轉身聽到實話:“性子未免過分涼薄……生養了十幾年的親媽,也是可以一點難過的表情都沒有的嗎。”

他垂眉看了一眼腳尖,鞋子還是母親給他買的生日禮物,因為喜歡一直穿着。

裝着他母親的長木盒被推進了火爐,陶然心裏冒出了一個念頭,萬一他的母親還會說話還會笑呢?着急想上前阻止甚至邁出了一步,想起除了他所有人都很确定,他的母親已經死了。

不消片刻有人出來給他們瞧了瞧成品,誇了一句色好,所有人都附和了兩句。陶然想,他的母親現在是真的沒有了。只剩下這麽一個盒子,燒掉了靈魂和肉體的重量,盛着生者的悲哀和荒涼。

那一片他為他的母親種下的萱草,開得再好,也不屬于她了。因為她什麽都留不住,人心都是虛妄。

再一次也是類似的。

對于陶然,好像沒有什麽可以繼續失去的東西了。年少失恃本是不幸,繼而失怙成了災星,誰知甚至可憐的資格都失去了。

……幸而他薄情,一層冰隔着,怎樣的惡毒都傷不到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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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身一人在外求學似乎一切又都沒有多大的變化,陶然連一個月回一次家都沒有必要了。原來是城市南北,後來是經緯度……時差是最遠的距離。

直到二十一歲那年。

下雨是最讓陶然難過的天氣,他沒有多少撐傘的回憶,也不懂得躲避這種窘境,只能被冷風吹着等雨停。

那時候他就想,一定得自己買一輛車,和小時候一樣,無論日曬雨淋都不用考慮,足以舒舒服服回個家。

——是江由一個溫暖的懷抱改變了他的想法:“我看你總是學不會照顧自己,不如讓我來照顧你吧。”

街道上的情侶互相挽着手,平常這個時間店都該關門了,今天不少都還開着,小燈泡一閃一閃。

聖誕節啊。

一部分人長大了,另一部分人老去,世界卻永遠是年輕的。

·

他去了一間酒吧。

讀書的時候陶然喜歡上在這裏消磨時間。熱鬧卻不至于喧嘩,也能安安靜靜地在角落裏喝個酒,偶爾臺上唱的還會是心儀的歌,這個晚上就賺到了。

……他是有點寂寞的。

上學的時候陶然讀過艾米莉·狄金森的四行小詩,那時以為,對自己而言大概意指江由,因為從來沒有人像江由一樣知道他需要什麽。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

現在的感悟更深了,他卻說不出口。

悲喜寒暑,歲月一番,陶然這個人也留不住什麽,若存心,便是存了失望的種子,早晚生根發芽,把自己困死。

眼神重新落回自己的杯子,時間已經過去了大半個小時。陶然拿起來一飲而盡,豔麗的液體透過迷人的燈光,詭異又好看。

……眩暈是猛然撲倒他的,有人從背後接住他,得意的笑聲裏聽出了早有預謀。

也不是全失去了意識,大約知道自己被翻來覆去地折騰,偏還不能反抗,內心一片凜然的絕望。

說沒有感覺是假的,對方顯然是個高手,他心裏再抗拒,身體還是漫出了無邊無際的快感。

身上的人舔去了他眼角的淚珠,親吻之間極盡十分溫柔,影影綽綽好像聽到了一聲自己的名字,低沉的嗓音像極了他愛的人,陶然模模糊糊地想道,在這樣的時候,原來他多希望見到他。

不知是過了多久的時間,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在一個酒店的房間裏,窗簾都被拉上,空氣冰冷而陰暗。

嘴唇被咬破,剛剛愈合又滲上來一些血絲,嗓子幹涸得厲害,含着吞咽不下的苦味。身上清爽幹淨,妥帖地換上了睡衣,若是沒有帶着不可言說的酸疼,和一身證據确鑿的斑駁痕跡,陶然會以為,自己只是很沉地睡了一覺。

他沒辦法追究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連面都沒有見到,一個有頭有臉的男人張揚這件事,怕會損傷公司的顏面。

……苦命。

他只能想到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的處境。

匆匆回去連上了兩天班,陶然好歹讓自己暫時忘記了這件事情,可是一旦休息,有了時間,腦海裏又開始自動播放那段算不得痛苦卻很糟糕的記憶。

他沒有辦法,坐在電視前看起了電影,還要挑最慘的才能勉強看下去。故事最後男人得不到心愛的人,眼睜睜看着對方死在自己懷裏,而他的器官日漸衰竭,意識困在身體裏失去了自由,一輩子實現不了兩個人共同的夢想。

陶然沒有想到,有一天他需要借助別人生離死別的悲劇來治療自己的傷口,原來在心髒裏回蕩的悲涼情緒順着血液蔓延到了四肢,回暖之後平複了哀傷。

失去的感覺如此熟悉,那時還有鐘裴,現在他沒有了。

歌唱完了,故事又開始重新播放,男孩笑得很甜,像不知道劇本的結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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