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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世番因朝中有事,這一日并未去觀看演武。夜間相聚,林夫人自然就要和他分說演武場上一應事宜。

雖則趙文淵才剛回到長安,又是頭一回主持演武,但有林夫人從旁扶助,趙世番也并無什麽不放心的。也就一聽罷了。聽林夫人提起樓家女來,便明白是要給趙文淵說親,就道,“你和阿娘看着好,自然就沒差。只是三郎性子左,還得他自己願意才行。”

林夫人就笑道,“光三郎願意還不成,也得樓娘看得上他。”

趙世番就一怔,片刻後想到樓氏女那些傳言,便也笑起來,道,“是了。也得她看得上才行——這二人倒是左到一處去了。”

趙世番說樓蘩“性左”,也并非空口無憑。

——趙文淵覺着這姊妹高不成低不就,其實是想差了。林夫人都提點過人是“一家有女百家求”,還能騙他?

樓氏固然已丢了封邑和爵位,且為有識之士不齒。可那與小樓氏姊妹有什麽關系?有成國公忠君、兩位姑母貞烈的往事在,自身也極美貌多才,她們倆從來就不愁嫁——所謂娶妻娶賢,傳承百代世家也不是人人都短視,只看門第富貴的。何況樓氏本就是首屈一指的名門。

既如此,何以小樓氏姊妹摽梅已過,卻還沒有嫁出去?

因為人家還沒相看到中意的。

大樓氏不肯屈從雍王世子,為此不惜自毀面容,可見性情之剛烈。自妓院裏出來,宗族公議令她去死,她卻非要同妹妹拼命活下去,且有滋有味的活到善惡有報,也可見不同俗流。她教養出的侄女,怎麽可能是平庸恭順的?

這 些年姑侄三人打理着家中産業,又經營了許多事務。譬如引種了不少西域的藥材、菜蔬,漸漸在長安周邊普及開來。又自西域學來新的鑄鐵術,打造耕犁、剪刀之類 用具販賣——她家鐵器最好,柔韌且少鏽,長安幾乎無人不用,其利豐厚。還建設了許多處養生堂,收留京畿一代被遺棄的孤兒。

後兩件曾被禦史參奏過。不過朝廷禁私鹽而不禁私鐵,大樓氏不曾逃漏鐵稅,且鑄造的真就只有尋常用具罷了,待她将鑄鐵方獻給皇帝,皇帝便也不做追究。至于養生堂一事,雖撫幼恤孤是天子之政,但又何嘗不是人之常情?皇帝自一開始便只有表彰,沒有不滿的。

可以說除了不曾從政、領兵,樓氏姑侄所為遠勝許多男兒。

這樣有見識能自主的女人,卻要她們如尋常的深閨女兒般,将嫁人生子當平生頭一要務去鑽研,便十分可笑了。

小樓氏姊妹确實想嫁,可也不急嫁。更不曾将自己如貨物般評估,遇到條件好的買家就甘願出手——她們在等情緣。

大樓氏也問過樓蘩,要嫁什麽樣的男兒,樓蘩只說了一句話,“我看他好,且他也看我好,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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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少有人能明白樓蘩“我看他好”的含義,都紛紛覺着自家兒郎出身富貴、前程錦繡,最多日後不納妾,就好得無可挑剔了。也只林夫人一聽便明白,她要的是兩心相許、兩情相悅。你家兒郎是世子還是田舍翁?她還真不在意。

趙世番自然也是明白這點,才會笑說她“性左”。

林夫人道,“不過我覺得此事還是能成的。就只有兩件——三郎那邊,似乎是覺得樓娘太大了。”

趙世番就問,“她多大年歲?”

林夫人道,“六月裏過二十四歲生日。”

趙世番就一笑,道,“是大了些,可也十分般配——我來和三郎說。”就又問,“另一件呢?”

林夫人道,“另一件就在樓娘那邊了。”就斟酌着言辭,“想必你也曉得,這些年樓大家經營産業,攢下了不少家資。”她敬重大樓氏,素來都尊稱她做“樓大家”的。

趙世番就點頭——他祖父和成國公同被雍王所害,便只為這個緣故,他也會盡量看顧樓氏的子孫。樓氏被禦史所參奏兩件事,也都有他在禦前答對,才悄無聲息的就擺平了。因鐵器一事,皇帝探查過大樓氏的底細,趙世番縱然不着意,也難免就心中有數了。

便道,“并不是我自矜——她産業雖大,可三郎斷不會貪圖。她倒大可放心。”

林夫人就嗔道,“誰怕你貪圖她家産業了?怕的正是你不貪圖——她只兩個侄女,不給她們,莫非要留給樓家?”

趙世番就一愣,緩緩道,“論說正道,自然是留給族裏。”

林夫人曉得這真是他的本心,便也十分無奈。就道,“換做是你,父親被這些所謂的親族出賣,你自己又被逼着自裁。窮一生攢下些産業,你就甘心留給他們嗎?”

趙世番就道,“若是我,早就自立了門戶,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可樓大家不曾與樓氏宗族決裂,這些年相互間也多有借助扶持。她不甘心是一回事,順理成章又是另一回事——若她身後,趙家和樓家争産,那便是趙家貪昧他姓之財了。”

林夫人聽他此言,雖無奈,語氣卻也不覺柔和了。輕笑道,“這便是我不如你之處了……”可也不曾放棄,就又道,“——樓氏族裏要将樓二娘送入宮裏。”

趙世番就一愣——倒也猜想到樓家是奔着後位去的。可樓家分明就有投靠雍王的黑歷史。皇帝兩個哥哥死在雍王手上,自己也讓雍王脅迫了許多年。他再廣的胸襟大約也要對雍王心有餘恨。樓家獻女給皇帝,皇帝能不存羞辱之心的公平待她?

這分明就是要将小樓氏推進火坑。

何況皇帝是英主不差,可到底也是四十歲的人了。且因先前舊傷複發,頗有些不良于行。儀容上已十分不好看。而小樓氏頂多二十歲的年紀,還是花朵一樣的姑娘。又一向嬌生慣養的,她會願意?

就道,“何必……”

林夫人道,“若能被立為皇後,未必不是件好事。”

趙世番立時便搖頭道,“若樓大家的妹妹還在,許還可以一争。樓二娘卻是無望。何必把好好的女孩填進去?”

林夫人就輕笑道,“人說的理由是——世家閨女好吃好穿的奉養着,又不必如男兒般去戰場上搏命換取富貴,也就婚嫁聯姻上用着她。她既享了這份福,就該擔取這份責,深明大義的犧牲自己。”

趙世番還真讓這番責任論給拐進去了,明明就覺得有哪裏不對,可又似乎挑不出毛病來。就有短暫的失言。

林夫人目光立刻就銳利了,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你不會也是這麽想的吧。若有需要送雁丫頭去聯姻,你也……”

趙世番不悅道,“我雖不濟,可也不是賣女求榮的廢物。”

林夫人才又柔緩下來,就抿嘴一笑,輕聲道,“那說法叫‘賣女求榮’倒不至于,我聽着反而有些屠戶養豬的意味。”

趙世番失笑之餘,也忙借機明志,道,“富貴之類都是身外之物,若子弟出息,自然而然就能求得。重要的是家風教養,令他們長成能獨當一面的人物。犧牲他們的婚姻算什麽正道?身外之物反比親生子女更可寶貴嗎?”

林夫人笑道,“夫君說得極是。”

被林夫人贊揚還是舒坦的。趙世番心情大好,便又道,“——想來樓大家不會答應吧。”

林夫人道,“是。然而也如你所說,她不曾與族內決裂,許多事上便不得自專。”

趙世番就疑惑道,“她在族內也頗有威權。凡能拉攏幾房耆老,未必不能如願。”

林夫人就搖頭嘆息,“手上無兵無權,有無父兄撐腰,能有多大的威權?,”

趙世番略一想,也确實如此——何況大樓氏還是個女人呢。也感嘆道,“她當年拒絕過繼,卻又不和樓氏一族決裂,這會兒遇上這種事,旁人卻不好置喙。”片刻後又恍然,道,“樓氏與三郎結親,是想讓燕國公府替她撐腰?”

林夫人點頭道,“我猜着她是有此心,也是信重趙氏的門風。否則多少世家子弟去求娶,有的是比三郎英俊富貴的,她都不松口,何以偏來看相看三郎?”

趙世番就道,“可這一來,反而就像三郎貪圖她的家資了。我是不願将三郎置于這般境地的,此事我還要再考慮。”

林夫人待要再多說什麽,趙世番就擡手止住了,道,“我曉得你心懷同情。可這件事是樓大姑處置不當在先,雖情有可憫,可禮法并不在她這邊。便是雁卿,你我不肯賣女求榮是一回事。旁家父母非要如此,也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林夫人似笑非笑的,道,“哥哥你真是……”卻又沒了下文。只道,“樓娘也不曾明說,不過是我自己揣摩罷了。且行且看吧。”

林夫人也是無奈——她又何嘗不明白趙世番說的話?

譬如她自己的侄女兒,也就是雁卿的表姐,就讓父母許嫁給一個三十歲還瞎了一只眼的男人。林夫人縱将她弟弟大罵了一通,可他們夫婦非要如此,她不也是無可奈何嗎?

如今侄女兒怏怏不樂,可依舊恭順的從父母之命,乖巧的悶在家中繡嫁衣。林夫人憋悶在心,卻又不能對她說,你抗婚吧,姑姑給你撐腰。

好在那男人曾是英國公轄下将軍——林夫人倒也熟悉他的品性,知道他精明、上進,才三十歲就已是要開府的将軍。日後前途是不可限量的。侄女兒嫁過去,至少富貴有望。

只是難免又要想起自家姊妹的婚事。

——林夫人有四個姐妹,她排行第五。因無子,她父親便将她當男兒培養,聊以慰藉。又謀劃好了過繼侄兒的事,誰曉得到四十五歲上了竟得了親兒子。此後自然是百般為他謀劃。當說林夫人姊妹的婚事無一不是為了給弟弟鋪路。林夫人雖不曾埋怨,可也難免有些心結。

如今連侄女兒的婚事都要犧牲。林夫人不由就覺着,“賣女求利”這種事,還真是會上瘾。

可劉氏說的也不錯,“好吃好喝養着,又不用你扛鋤、做工、上戰場”。豈不就只有被賣去聯姻一項用處了?

女孩兒還是該自立的。

是以林夫人敬重樓大家,因她艱難的去謀求自立之路了。林夫人不可能看着她深陷困境而無動于衷。

——雖只對趙世番說了樓家要送樓二娘入宮一事,可其實樓大姑遭遇的困境遠不止于此。是困境,可也是轉機。只看樓大家是否能抗過去。

樓家這件事,林夫人是下定決心要管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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