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下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這世上總有些東西能穿透時光,跨越代溝,舉凡女人自垂髫以至白發只需一眼就能明白——其名為“美貌”。謝懷逸推門進來, 立時便令人覺得珠玉生輝、雪月皎潔,舉手投足無不美好。縱然他頗不平易近人,待人優雅客套的疏離着,見着他的姑娘們也已都羨煞杜夫人了。
縱然是樓蘩這樣見多識廣的姑娘,謝懷逸向她點頭行禮時她也驚嘆了片刻。不過她自己本就是不世出的美人,也就暗嘆“名不虛傳”罷了,倒并不十分在意。
雁卿卻還在“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紀,見美人而心喜。因覺着謝懷逸好看,自然就想要多看。幾乎就沒移開眼睛。
幸而屋裏人都在看謝懷逸。雁卿又年幼單純,倒是無人覺出不妥來。
謝景言卻注意到了,也只抿唇一笑,并沒有說什麽。
相見過後,難免又要認一認親戚。一應禮數道述完畢,謝景言才對雁卿道,“這是我阿爹。待日後我長大成人,大約就是這般樣貌。”
雁卿正在感嘆鐘靈毓秀——她才不過剛剛識得外人,就接連遇着樓姑姑和謝家二叔,天地間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人物。忽聽謝景言這麽說,不由就回頭去細細打量他。
她懷了審美之心去看謝景言,卻正對上他含笑的眸子——那眸子清黑深邃,睫毛如覆鴉羽,偏偏眸中又有明光盈滿可掬,便如月滿寒潭。雁卿素日裏只覺得謝家哥哥溫柔善笑,此刻心中卻忽的一撞,就記起詩中所說“美目盼兮”。
謝家三哥哥竟也是這麽好看的。
她臉上莫名的便有些熱。偏偏謝景言又促狹一笑,雁卿臉上猛的就燒起來。立刻就別開了目光。
她也不曉得是怎麽回事,就只是覺得局促。便垂下頭去把玩宮縧上的平安玉扣,也不去看樓蘩和謝懷逸了。
謝景言也看出自己又讓她不自在了。他待雁卿向來都溫柔耐心,自是不肯讓她懷着心事。大人們進裏間去商議事由,他便又低聲引着雁卿說話,道,“聽說你最近勤習弓箭,不知射得怎麽樣了?”
雁卿忙回過神,想起她的弓還是謝景言送的,就道,“三叔說我姿勢很好……”不過準頭就沒什麽好誇耀的了,雁卿就嘿嘿一笑——自然是不肯告訴謝景言她目下還只是花架子。又說,“還要謝謝三哥哥送我的弓箭,我用着十分趁手。”
謝景言笑道,“那是我初學弓箭時所用,略翻新了一下而已,不用道謝——原本我還怕那弓太硬了,你張拉不開。”
雁卿便略得意道,“我從小便力氣大,并沒覺着很硬。”
旁的姑娘寧肯扮柔弱也不想叫人知道自己力氣大,蓋因欠缺美感。她卻引以為豪,那小小的得意也十分軟萌可愛。謝景言便又看着她笑——自然不會告訴她那弓是他六歲時用的。她九歲才能用,可見力氣也十分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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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是想讓她開心罷了。
雁卿倒是又想起來,自己收了謝景言的兔子又用着人家的弓,不還禮十分的不像話。就仰頭問,“三哥哥喜歡什麽?”
謝景言便笑道,“你這就把我問住了——我喜歡的東西十分多,一時還真數不出來。”
雁卿就想了想,說,“那,快要入夏了……我給三哥哥做把扇子吧。”
——她記得去年在白上人處見過一把扇子,和坊間常用的蒲扇、團扇很不一樣。扇骨如傘可疊可開。收起來時就只有一方鎮紙那麽大,很便于随身攜帶。且并無什麽機巧的關節,她雖只見過一回,卻也覺得是容易做出來的。
謝景言:……帶着扇子出門總覺得很脂粉很纨绔啊。
可又不想敗了她的興致,便笑道,“你平日裏又要讀書,又要習射,還有空閑做扇子嗎?”
雁卿就說,“空閑總是有的啊……東拼西湊的做一做,很快就做完了——也省得嬷嬷總怪我不愛女紅~”
謝景言忍俊不禁,道,“既如此,那就煩勞你了。”
此刻樓蘩也已和謝懷逸說明了緣由——畢竟将他的妻兒都牽扯進來了,難免就要交代些許內情。
謝懷逸也只要杜夫人和謝景言平安無事,對樓家的事并不感興趣。只是明白趙文淵鐵了心要管,才略提點道,“人言可畏,不要喧賓奪主。”
趙文淵無語,“曉得——上兵伐謀,功在事外。”
謝懷逸見他心裏很明白,便不替人操心。淡定的起身告辭。
雖在人前,謝懷逸還是自然而然的就流露出對杜夫人的親近來。
杜夫人起身時,他随手去扶,又抖開披風親自給她系上。旁人看了無不詫異的,他們做來只是尋常。
出門時杜夫人悄悄拉了他的手腕,她生得嬌小柔弱,站在謝懷逸身旁便如菟絲子攀附着青松。雖在人前顯得有些過于親昵了,可又并不突兀——大約因謝懷逸過于耀眼了,倒少有人注意到她。
謝懷逸擡手輕拍她的手背,用披風遮了他們牽在一起的手。也并不刻意去看她。可杜夫人拉着他時,他目光不經意就柔和起來。先前屋裏侍女們還難免覺得他是天上之人,不可親近。這會兒看着他卻只覺得春風化雨,和煦溫暖。
早就有人點評,說長安雙璧固然良材美質,可惜都白璧微瑕。元世子體弱,怕不能享盡天年——果然元世子未及三十而夭亡;謝公子深情,只怕要受姻親之累——果然謝公子就為了娶杜夫人,幾乎和父兄鬧翻。
當年杜夫人也因此飽受非議,至今出門應酬也還有貴婦人要給她臉色看。
不過說到底她也并無什麽錯處。只是她寒門出身又無過人的姿色才華,偏偏謝懷逸就認定了她,令那些自認為美貌多才的世家貴女們十分的面上無光罷了。
如今謝懷逸前途光明,她的兒子也顯露出過人的資質來。至少在謝家,是無人敢再當面輕視她了。
雁卿自然也聽李太夫人分說過——謝家二叔視二嬸如珍寶,可此刻親眼所見,也還是覺得新鮮。
待謝懷逸扶杜夫人上了馬車,雁卿又眼見他從溫柔親善變得淡漠疏離,不由就對杜夫人升起無限敬畏來。
謝景言看她表情幾次變化,最後流露出的竟是敬佩,不由就又低笑起來,道,“他們素來如此,見多也就不怪了。我阿爹是最容易懂的人,青眼白眼,好惡分明。”
雁卿一想,謝懷逸對她三叔确實也很親善自然,待旁人就很有節度的疏離着——想來是不愛将情緒虛耗在不相幹的人身上。
又聽謝景言說“青眼白眼”,記起了典故,不由就有些緊張。心想日後萬萬不能在謝二叔叔跟前做錯事,否則被他當面翻白眼鄙視,就不用做人了。
謝景言見她表情豐富,又忍俊不禁:雁卿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呢。
便安撫道,“不用怕。他也不苛責人,是很好相處的。”
杜夫人上了馬車,又打起簾子,招手喚雁卿過去。
雁卿忙颠颠兒的跑過去,道,“阿嬸有什麽要交代給我的嗎?”
杜夫人便笑起來,道,“我本想帶你一道回去——可似乎你三叔有旁的打算。竟不能再和你多待一會兒了。”
實則趙文淵是願意讓杜夫人一行順路将雁卿帶回長安的,可他向林夫人借了兩百援兵,援兵雖還沒到,林夫人的信兒卻到了。說是,“就讓雁卿跟在你身邊吧。”
趙文淵便忖度着,當年林夫人想将雁卿送去安全的地方,不想反叫她落入賊寇之手。是以才有此叮囑。且他手上士兵足夠,雁卿跟着他也确實沒什麽危險。便謝絕了杜夫人的好意。
雁卿雖不曉得這緣由,卻顯然要向着她三叔說話,就笑道,“我得留下來寬解樓姑姑,辜負您的好意了。”
杜夫人就笑道,“你一個孩子,照顧好自己便是了。怎麽盡想着寬解大人。”便給了她一包手帕包着的糖果,笑道,“我自家做的糖果,你吃吃看。”
雁卿拈了一塊饴糖含在嘴裏,道,“好吃。”
杜夫人便笑着摸摸她的頭,道,“改日到我家去做客,我給你……我讓人給你做更好的。”
目送着謝懷逸一行人遠去了,雁卿便慷慨的拿糖果和樓蘩分享。那糖果做得十分樸素,卻很美味。外頭裹着一層細滑透明的薄紙——似紙而非紙,入口即化。糖果也不是一味的甘甜,嚼着細糯不粘,滋味柔和可口。
樓蘩就笑道,“杜夫人真十分喜愛你。”
雁卿便道,“我也喜歡她。”她覺着杜夫人跟她見過的所有貴婦人都不同,好像特別暖和,特別有煙火氣似的。在她身邊又松懈又舒坦。也無怪謝二叔非得看着她時才春風和煦。
又想,謝三哥哥的父母原來是這樣的——也确實非得是這麽和睦恩愛的父母,才能養出他那麽疏朗大度的性情。
倒不是她的父母就不恩愛。可雁卿見了謝二叔和二嬸,竟還是隐隐有些羨慕謝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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