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下

将信送出去,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艱難的任務,雁卿終于能稍稍松一口氣。

這些日子,她的人際關系已糟糕到了極點。對三叔的 愧疚感自不必提,月娘也同她疏遠起來。雖這陣子姊妹倆又如往常一般說話玩耍了,可因雁卿一直沒有試着去化解矛盾,姊妹之間已然有了芥蒂。還不知什麽時候會 爆發出來——爆發出來也許反而更好些,至少還是個解決的機會。若不爆發,怕就要一直橫亘在二人之間了。

又因雁卿無法下定決心去質問元徵,對林夫人也存了一份心虛,漸漸有些消極逃避。雖家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和睦,可雁卿心裏卻很不好過。

而一切皆因元徵而起,雁卿也微微感到茫然。她依舊是想同元徵在一起的,可她喜歡的人其實很多,家人、親戚、朋友,不論那一邊起了隔閡她都很難過。便如謝景言所說,她想要的是“皆大歡喜”。

可一旦涉及到了元徵,便總是難以兩全。

雁 卿也不知該找誰商議——她阿婆必然能給她很好的建議,可雁卿潛意識裏又不願意讓她阿婆知道七哥可能幹涉過三叔的婚姻,便不能同太夫人商議。最孤單、憋悶的 時候,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謝景言——也不一定要向謝三哥傾訴煩心事,雁卿總是覺着哪怕只是同他一道出去跑跑馬、射射箭,也能清理掉許多煩惱。

謝景言身上就是有這麽種特別的氣質。

不過,雖說上回見面,謝景言答應了會“常來看看”,卻至今不曾來過。倒是替鶴哥兒輪值過數次,鶴哥兒拿從雁卿處诓來的防皲油和護指皮套之類做答謝,不知怎麽的讓他知道了,他便托鶴哥兒送來許多南朝流通的志異、筆記小說來給雁卿解悶。

雁卿也隐約能察覺出來,謝景言似乎是在同她避嫌。

這卻怨不得別人——雁卿在謝景言跟前流露出過多對元徵的在意來。雖然對于嫁給元徵一事雁卿自己也很茫然,若不是被逼到這一步,甚至連想都不曾想過。可既然已經說到這一步了,連雁卿自己也覺得,她日後會嫁給元徵乃是順理成章的事。

是以謝景言避免與她親近,也是守禮之舉。

可雁卿還是感到不大自在……她覺着先前謝三哥對她好,是因為他們情投意合,又不是因為她不會嫁人。如今卻因她要嫁人便疏遠她,都不像謝三哥的行事了。對她也很不公平。

這一件,下回見面,她也要仔細的和謝三哥說清楚——就算日後她成了親,她也還是她啊。究竟會有什麽不同?

雁卿胡思亂想着,只覺得越發茫然了——她其實還是沒有準備好的,只因林夫人忽然蠻橫的要她斷絕同元徵的來往,紀雪又透露了同元徵說親的消息,逼得她不得不過早面對自己對元徵的感情。雖一往無前的堅持到底,可如今終于也到了她來直面這結果的時候。

慈壽堂送信來讓雁卿過去時,雁卿正在松濤閣內讀書。

除了心事繁雜,這陣子她手頭的瑣碎事務反而并不多——也是忙過了春分演武那陣子的緣故,如今府上無太多事。

雁卿便阖了書本起身,随明菊一道往慈壽堂去。

“是慶樂王府上元世子來了。”府裏大都知道雁卿同元徵要好,向她解釋的時候,明菊也笑盈盈的替她高興,“太夫人說你們兄妹有些日子沒見了,特地來喚您過去呢。”

雁卿腳步就猛的一頓。

是七哥來了。

最先感到的是歡喜,有那麽一瞬雁卿幾乎忘了這些日子諸多煩惱。終于,終于又能見着七哥了。

可是,怎麽會這麽快……

随即她心裏便起了退縮之意。并非動搖或是反悔,只因三叔同樓姑姑的事,她還沒想好該怎麽問七哥——萬一七哥承認了,他們就只有絕交一條路可走。萬一是林夫人誤解了七哥,以七哥之敏感驕傲,怕也會很受傷害。

“大姑娘?”

聽聞明菊喚她,雁卿才又回過神來,忙解釋,“想到些旁的事……不當緊。”

縱然煩惱,可七哥既然來了,她就不能再退縮下去了。不論林夫人還是七哥那裏,總要有一個交代。

已是初夏時候,慈壽堂裏花木蓊蓊郁郁,繁茂的花樹樹冠層疊高下的遮擋着,屋內的聲音便傳遞不大出來。

雁卿只見庭院清幽寂靜,不聞裏間交談聲,心裏越發不安。而明菊又将她引向西廂書房——竟不是太夫人平素起居、待客的正堂,可見太夫人這邊待元徵也确實已疏遠了。

雁卿就在書房外頭游廊前停住了腳步——游廊前種了半爿竹林,翠竹參天蔽日,濕氣所聚,青苔暗生。那南北向的游廊盡頭掩着一扇門,推門進去,便是書廳。書廳內卻并不昏暗,因南面向陽處開了一扇極開闊的窗子,窗外延伸出一處平臺,可容天光洞入。

雁卿擡手推門,門開時有風穿戶襲來,那洞明的窗前有人聞聲回過頭。目光相遇,便有片刻寂靜。

是元徵。

經年不見,再相逢時何以相對?唯有淚眼與淺笑罷了。

也就是看到他的時候,雁卿心中的煩悶不安便盡數沉澱下來了。七哥模樣變了許多,褪去青澀,他的眸光更沉靜雅重。明明就是同鶴哥兒、謝景言一個年紀的少年,卻又有截然不同的氣質……反而越發襯得她像個不經世事、不解煩憂的頑童了。

可七哥就是七哥。

雁卿攬裙行禮,原本該碰面時互相問候的時候,元徵卻已迎上前來,道,“雁卿……”

他幾乎就要握住雁卿的手,書廳裏侍奉茶水的丫鬟反應敏捷,立刻便托了茶盞奉上來。元徵才回過神來,停住了腳步。

雁卿便也道,“七哥。”

四目相對,都有無數的話要說,卻又都不知該怎麽開口。

元徵望着她的目光過于熱切了,雁卿竟從羞赧中生出些畏縮來。便不能擡眼。倒是立刻就想到——她還沒見着太夫人,忙四面尋找。便又有丫鬟上前解釋,“太夫人午後乏倦,已回房歇晌去了。世孫要借書,太夫人說盡可自便,若有尋不到的,詢問大姑娘便可。”

雁卿便點了點頭。道,“七哥想看什麽書?我帶你去取。”

元徵又凝望了她片刻,才緩緩的說,“《水經注》。”

——當年他們在蘭雪堂中一道讀《水經注》,定下了三峽之約。元徵手頭就有原本。

可雁卿也不曾質疑,只道,“七哥稍待,等我去找來。”

這本書雁卿時常誦讀,便疊放在書廳案頭。雁卿上前翻取時,元徵就跟随過去。書案當窗擺設,那窗子落得矮卻開得闊,窗外便是風景。翠竹山溪交相輝映,編竹為矮臺錯石成野橋,滿眼都是青翠的柔光。他們就在那窗前擡手按住了同一卷書。

雁卿垂眸不語,元徵便說,“不必了,我不是來找書的。只是很久不見了,我來看你。”

雁卿忽然間無言以對。

她問不出口。在慈壽堂裏原本也不适合質問——只要她還不想将林夫人的懷疑宣揚到太夫人的耳中。

她設想過很多次同七哥久別重逢的場景,可林夫人告訴她,七哥也許妨礙過三叔的姻緣。她又設想過很多次自己質問七哥的話語……可七哥說,“很久不見了,我來看你”。

為什麽不能就這麽簡簡單單的問候?

他們之間的情分究竟為什麽會變得這麽難以啓齒和維護?她這麽努力的想要取得她阿娘的認可時,七哥究竟都做了些什麽啊——難道真的就只是她阿娘的誤會和偏見嗎?

雁卿難過的同時,也終于感到倦怠和疲憊了。

她答道,“我也很想念七哥。”窗外景明,她的心情卻晦暗沉重。她便将書推給元徵,仰頭望着他,“書已找着了。七哥還有旁的事對我說嗎?”

元徵到此刻才察覺出她心境的變化,一時就只定定的望着她不說話。

雁卿便不閃不避的回望過去,她明白自己應該直言相問,否則也許七哥會不明白她所指為何。可就如元徵能讀懂她說不出口的話一樣,她也總能讀懂元徵細微的心境波動——元徵目光裏一閃而過的動搖,并沒能瞞得過雁卿。

那是心虛。

雁卿腦中霎時就是一片空白,原本想要追問的話也再說不出口了。

——七哥做了需要瞞着她的事。

一旦她追問他十之八九會向她坦白,可雁卿已經不敢問了,因為一旦問了便再也收不回。

她垂下目光,避開了元徵的注視。向後退了一步。

元徵緊跟着便追了一步,道,“你想問哪一件?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若一件件說起來……”

雁卿便道,“七哥是否知道,皇後當初化名作賀祁。”

元 徵略頓了片刻,才道,“在你說之前,不知道……早些年我在守孝和養病,府上的交際都輪不到我來處置。你也明白我的性子,不相幹的人我從不上心。待到後頭我 開始管事了,皇後又已貴為六宮之主。便從未打過交道,自然更無由得知。”原本前傾的身體站直了,他無意中表露出來的迫切和緊張一時消散了,聲音裏果然便流 露出些脆弱的自嘲來,“不過現在我明白了,采蘩祁祁,薇亦柔止……她的妹妹化名是賀柔?”

雁卿不語,元徵便輕聲道,“是我失察了……你生氣也是應該的。”

雁卿心裏只是難受……她終究還是避重就輕,沒将該問的話問出來。如今元徵如她所願否認了,她卻半點都沒感到慶幸。

“我不是故意的。”元徵又說。

雁卿草草的點了點頭,生硬的微笑起來,“嗯……這我就放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家裏來客人了,今晚就沒有單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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