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故夢

“葉訇,葉訇…”

她在夢魇中醒來,入目是熟悉的繡梅紗帳,如煙如霧。鵲嘴薰爐中香氣袅袅,四溢着梅花的清香。花梨木的小圓桌上擺放着一只前朝的官窯梅瓶,上面插着一枝竹枝。

竹葉青翠,似潤澤的碧玉。

這是她的閨房,知曉閣。

做鬼十年,她曾無數次鬼夢夜回。回到這梅香氤氲的房間,回到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她依然是世人口中克己複禮知書達禮的梅家大姑娘。

“葉家公子還在前院跪着,春寒夜涼的身體哪裏受得住。”這聲音是那麽的熟悉,正是她的大丫頭靜心。

另一個大丫頭凝思道:“大人和夫人還有大公子都說不怪他,想不到他性子如此之倔,非說自己有錯,害得大姑娘暈迷不醒。他不肯起,非要等大姑娘醒來後才起身。”

她的心“咚咚”狂跳,遙遠的記憶深處似乎有這麽一件事情。那一日她與兄長一起去忠勤侯府赴宴,回程時兄長臨時有事囑托葉訇護送自己。誰知那馬兒不知何故突然發狂,他雖最後制住狂馬,但她坐在馬車內颠來颠去,不小心磕到車頂暈過去。

赤足下地,接觸地面的感覺讓她有些不太适應。心中漫過無盡的歡喜,一步步感受着那久違的腳踏實地。

靜心凝思聽到動靜,齊齊進來。

“大姑娘,您醒了!”

“大姑娘,您頭可還疼?”

她望着她們,眼神恍惚。靜心和凝思的模樣如此清晰,這鬼夢做得越發的真實,直叫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幻。

“你們剛才說葉訇還在前院跪着…”

“是的,大姑娘。葉公子說他有愧,您若不醒他就不起。大公子勸說無果,只能由他而去。春寒露重,奴婢這就去告訴他您已醒,讓他早些回家。”

“不!”她一手撫在心口,那裏像活過來一樣,跳得厲害,“我親自去!”

靜心和凝思對視一眼,要替她梳妝打扮,被她制止。她一刻也等不及去見他,趿了鞋披上銀紅色的鬥篷,她疾步而去。

夜深,寒氣深重。

熟悉的回廊走道,漢白玉砌成的臺階青石鋪成的路,還有花園裏石子鋪成的小路。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熟悉到她想落淚。

梅家的氣節柱屹立在前院正中,上半部分镌刻梅家歷代祖先的名諱與詩句,下半部的空白之處等待着後人刻寫。她身形一晃,仿佛看到自己如染血紅梅一樣飄落在地。

她知道,後來這氣節柱上有她的名字。

石板上,有一道跪着的人影。

是葉訇。

她的心揪緊,那是年少的葉訇,削瘦單薄如同剛抽條的竹子。他跪着,如折彎的細竹,是那麽的清瘦那麽的堅韌。

葉訇看着朝自己走來的女子,她雪月風華清冷如霜,知書達禮儀容端莊,是麓京貴女争相效仿的典範。她幾時有過如此模樣。花頭鞋堪堪趿着,露出雪白的絹襪。鬥篷之下只着白色中衣,青絲如瀑布般傾洩散着。

只一眼,他連忙低頭,不敢再亵渎她。

她步步走近,不敢置信。鬼是沒有感覺的,聞不到氣味不知冷暖,更感覺不到心跳。此時她的五感是這般清晰,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

淡淡的,如竹香。

“葉訇。”

少年擡頭,琥珀色的眸子驟起光亮,“大姑娘,您醒了!”

“我醒了,葉訇…我…我想告訴你,我是願意的…”

她聲止,眼前的少年不是四年後破城讨伐梁氏的北大王,亦不是後來兇名赫赫的殺神。世人畏他懼他,他泰然置之。坊間輕賤謾罵他為閻奴,他置若未聞。

閻者,奪人性命。奴者,卑微下賤。

他不會知道自己心間的波瀾起伏,不會知道自己的情緒激動是為哪般。鬼夢寥寥,居然将她帶回到這個時刻。

“今日之事,不怪你,你快些起來吧。”

“大姑娘,是我護主不力,請您責罰我!”

“葉訇,你要記住,你不是我梅家的奴才,我也不是你的主子。”

他确實不是梅家的下仆,他是兄長的武伴。兄長跟着桓橫先生習武,桓橫先生是父親三顧登門請來的武家高手。而他,則是桓橫先生看中的習武好苗子。

桓橫先生沒有收他為徒,卻将他帶在身邊,作為兄長的武伴。武伴并不是陪伴習武之意,而是人形靶子,是鞭策兄長精益的活對手。

後來世人辱他罵他,總把下奴出身強加在他的頭上。

但他不是,他不是梅家的奴才。

“是葉訇不好,害大姑娘受驚。”

“不,你沒有錯…地上涼,你快起來!”

說着,她便要去扶他。他哪敢受她這一扶,趕緊自己起身。她的手落空,心也空落落的。不無自嘲地想着,這個時候的自己是那般的讨厭他,他必是怕她的。

他出身低寒,母親是越女。

越女者,多妖媚。世家大戶的後院裏,多半都有越姬為妾。王公貴族們,常以越姬為樂,往來相贈者頗多。

她自小禮教嚴苛,不僅律己也推人。她不喜他那遠比女子還精致的長相,更不喜他妖豔異于常人的五官。

若不是兄長看重他,她怕是多一個眼神都不會給他。

他穿得極為單薄,青灰色的粗布衣裳根本不能禦寒,那磨爛底的布鞋更是叫人心疼。他太過高瘦,褲管處露出一截腳踝,白得刺目。那裏必是已凍得沒有知覺,她以前從不曾注意過他,更不可能在意他過得是否窘迫。

“葉訇…你冷不冷?”

“多謝大姑娘關心,葉訇不冷。”少年的聲音本是清越的,卻細如蚊蠅。

靜心和凝思已趕過來,兩人心頭皆是納悶無比。在她們的眼裏,大姑娘無論何時都是得體的,便是夜裏夫人來看她,她都要精心梳妝一番。她們從未見過姑娘這般為顧儀态,而且還是在一個外男面前。

梅青曉什麽都看不到,眼裏只有對面的少年郎。千言萬語似乎無法說出口,即使知道這只是一個夢,她依然心疼如刀割。

面對青澀的葉訇,她該怎麽辦?

“大姑娘,夜已深。您該回去歇着,葉公子也該回家了。”靜心道。

她搖頭,“我不睡…”

“阿瑾!”

熟悉的聲音讓她回頭,臺階之上是熟悉的人。那是她的母親,梅家的夫人虞氏。她淚如泉湧,想不到還能在夢裏和母親相見。

“你醒了,怎麽跑出來?”虞氏關切責備着。

“母親…”她哽咽着。

“阿瑾,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虞氏從未見過大女兒哭泣,這個大女兒是婆母親自教導的,自小就懂事知禮。因為太過知禮,便顯得不夠親昵。

她看到葉訇,道:“阿瑾已經醒了,葉公子趕緊回家吧,免得你母親擔心你。”

葉訇彎腰行禮,正欲告辭。

“等一下!”梅青曉出聲,“你們吩咐廚房下一碗雞湯面,再煮一碗姜湯,讓他吃了再走。”

虞氏溫柔含笑,“還是阿瑾想得周到,靜心你去安排吧。”

葉訇又是行禮道謝,随靜心離開。少年郎瘦得讓人心疼,背卻挺得筆直。她看過他太多的背影,落寞的、憂傷的、視死如歸的、孤獨的。

這一次,尤為心疼。

“阿瑾。”虞氏喚她,瞧一眼她的衣着,略有些不贊同,“春寒入體可不鬧着玩的,出門怎麽不穿厚實一點。”

凝思連忙告罪。

她猶不知夢裏夢外,道:“母親,是孩兒方才一時情急,不怪她們。”

“母親知你心善,此次你受驚,原也怪不到人家葉公子的頭上。誰知他性子太犟,非要跪在這裏請罪。要我說,都怪你哥哥。他哪能丢下你不管,非要去什麽春風巷。”

春風巷三字,驚得她一身冷汗。

“母親,哥哥他回來了嗎?”

“回來了,也不知是什麽事情,瞧着臉色不太好看。”

虞氏不知道怎麽回事,梅青曉卻是知道的。她按捺住心頭的疑惑,擡頭看向那筆直的氣節柱。如果這是夢,那也太真實了。

她跟着母親回知曉閣,望着熟悉的人和物,心中不時恍惚着。她是長女,自小禮數周全,印象中母親對她向來不怎麽親厚。她從不知道,原來被母親照顧的感覺是這般好。

虞氏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兒也會有小孩子無措的一面。

“阿瑾。”她摸着女兒的發,“你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以後若有什麽心裏話,可以和娘說說。”

娘這個字,很少出現在她們母女當中。

“娘…我有好多話…”

她有好多話,不知對誰說。

“別急,慢慢講,娘聽着。”

“我…我不知從何說起…”

“那就先不要說,好好睡一覺。等你什麽時候想說了,你就告訴娘,好不好?”

虞氏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紗帳。

她聽着母親離開的腳步聲,聽着靜心凝思的細語聲,望着熟悉的帳頂慢慢閉上眼睛。如果這一切不是夢,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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