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香甜

申時三刻,試武結束。

桓橫先生在和梅青晔拆分招式,一一指出方才試招中出現的問題,燕旭在一旁聆聽。沒有人注意葉訇,他默默立在一邊,似乎也在聽桓橫先生的指教。

她過去,梅青晔驚訝,“阿瑾還未走?”

燕旭望來,目光隐晦。

“昨日驚馬時我在想,若是我身體再強壯些,有些武藝傍身,是不是就不會那般驚慌失措傷了自己。”

葉訇低頭,面露羞愧。

她心一揪,“我的事與旁人無關,我就是想知道現在強身健體,可還來得及?”

“怕是有些晚。”梅青晔說着,面色為難。

桓橫先生道:“有心學習,幾時開始都不晚。”

“先生說得極是。”燕旭附和。

她微微一笑,将早就準備好的上等活血跌打藥遞給兄長。梅青晔咧嘴一笑,接過藥滿不在乎地讓文韬收好。

他比葉訇小一歲,比葉訇矮一些。兩人站在一起,他卻像是年長的那一個,只因葉訇太單薄太瘦。而他因為自小衣食無憂,身形結實許多。

她取出另一瓶藥,遞給葉訇,“你臉上的淤青實在不雅,這藥記得擦。”

梅青晔只當她是嫌棄葉訇有礙觀瞻,倒也沒有多想。葉訇恭敬地接過藥,低聲道着謝。他身形單薄,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傷,身體微微彎着。

梅青曉看着無事人般的兄長,道:“兄長與葉訇試武,有些勝之不武。”

衆人皆驚,包括桓橫先生和葉訇本人。

桓橫先生問:“大姑娘此話怎講?”

“兄長的護具用的是上好的銅片,拳腳傷不到。而葉訇的護具僅是薄木片制成,根本就是花架子。方才我見他與兄長試武時避讓較多,可見有所顧忌。倘若想分出真正的勝負,還得有相同的護具,如此才算公允。”

桓橫先生點頭,“按理說,應當如此。”

梅青晔一聽,甚覺有禮,當下拍着胸脯說要送葉訇一副新的銅制護具。桓橫先生很是欣慰,直言等新護具到了,要看他們放開手腳鬥一場。

“先生今日勞累,廚房已備下酒菜,還請先生移步。”

梅家人對桓橫先生很是敬重,為投其所好,沒少在衣食起居上花心思。他步伐潇灑地離開,那邊燕旭也跟着告辭。

校場的邊上,高瘦的少年走得悄無聲息。他的背上是一個大大的灰色布袋,灰色布袋裏裝的是他的護具,他從不曾将這些東西留在兵器房。梅府的下人曾在背後議論說他孤寒,生怕別人要他的破爛玩意兒。

他從不解釋,任由別人诋毀他悭吝。

大大的灰布袋在他瘦弱的背後,他的背影是那麽削瘦。斜陽如染,将他的身影拉得越發的細長孤單。他沒有回頭,不知道有人在看他。

梅青曉很想叫住他,她甚至想不顧一切的告訴他自己的心意。然而她知道,此時橫在他們之間的不止是身份懸殊,還有世俗法則以及少年敏感的心。

他住在香樟弄,弄子因一株近千年的香樟樹而得名。弄裏魚龍混雜住的大多都是市井讨生活的窮苦人。

葉訇和祖母住的屋子是邊房邊院,另一邊的院子住着他的堂叔一家。葉訇的母親生他時難産而死,父親葉重在他五歲那年外出做工時身亡。

他是祖母葉老太帶大的,祖孫相依為命,感情極好。

“阿慎。”葉老太看到孫子,灰淡蒼老的面容頓生光彩。

葉訇幾步過去,解下布袋,“阿嬷,東家又賞了糕點。”

葉老太笑起來,露出豁掉的牙洞,“又是那些精貴的東西,梅家的大公子對你真是不錯。見天賞菜賞點心,阿婆跟着你真是享福了。阿慎,你可得好好報答人家。”

葉訇低低應了一聲。

“呀,這麽多?”葉老太已将點心取出,一臉的驚喜,“這麽好的點心…這要是買,得多少銀子?”

隔壁院子傳來吸氣聲,應是有人偷聽他們祖孫說話。然後一個半大的小子從門外沖進來,伸手就要去搶點心。

葉老太被撞得一個踉跄,點心灑落一地。

“我要吃點心,我要吃點心!”半大小子想撲過去撿,被葉訇一腳踹倒在地。

尖細的聲音傳來,“天殺的奴才秧子,這是要殺人了!”

一個顴骨高聳的婦人邊罵着邊進到院子,心肝肉的亂叫個不停,忙不停去扶倒在地上的半大小子。

婦人是葉訇的堂嬸李氏,半大小子是他堂弟葉賀,葉賀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親兄弟。葉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糯米糕,忍不住咽着口水。

“娘,娘,我要吃點心!”葉賀五官像李氏,卻比李氏要胖得多。他今年十一歲,卻還不如別人家七八歲的孩子懂禮。

“吃什麽吃?天殺的玩意兒,這是梅家大公子賞給我家阿慎的,你也配吃嗎?”葉老太心疼地撿着點心,小心翼翼地吹着上面的灰土。

多精貴的東西,差點被糟踐了。

葉老太獨自撫養孫兒,性子難免有些潑辣。早些年葉訇還小,她還會隐忍一二。近兩年葉訇漸大,又攀上梅府,她再也不怕這個隔房的侄媳婦。

李氏眼一斜,“伯娘,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我家賀兒可是老葉家的種,他為什麽不能吃?”

“我家阿慎是葉家的長房長孫。”葉老太不相讓。

“切,他就是一個奴才秧子。她娘那樣的人,能生出什麽好種來。再說了,誰知道是哪裏來的野種…”

葉訇的娘是越女,李氏還記得當年那個女人被葉重帶回來的樣子。粉白的面皮子,豔麗至極的長相,看傻了香樟弄裏的爺們。

那就是個狐媚子,專勾男人的魂。

直到今日,李氏還是這麽想的。幸虧那狐媚子死得早,要不然就是弄子裏的大禍害,不知要禍害多少男人魂不守舍。

“你個嘴裏噴糞的玩意兒,我家妩娘怎麽了?她一不亂嚼舌根,二不占別人的東西,最是本本分分的人。你也不撒泡黃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我葉家有你這麽個媳婦,那是祖宗倒了八輩子的黴!”

“伯娘,你話不能這麽說,我娘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不像那個妩娘,誰知道她以前是什麽地方出來的,也就大哥把她當個寶,還聘為正妻。要我說,那樣的女人,合該是千人騎的玩意兒…”

“滾!”葉訇突然出聲,把她吓了一跳。

少年琥珀色的眼神冰冷,極像暗夜中刀鋒的流光。這雙眼異于常人,盯着一人看時,深邃的目光令人發怵。李氏到底是市井婦人,平日裏撒潑耍賴的事常做,真正碰到硬茬子她立馬認慫。

她懷疑自己再多說一個字,這個野種能殺了她。暗自驚奇着半天打不個屁來的野種,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吓人。

“阿慎,我可是你嬸子…”

“你還有臉說是阿慎的嬸子,當嬸子跑到隔房的侄子家來搶東西。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沒有幫襯,你個敗德的喪門星,老天遲早會把你收走。”

李氏臉一沉,高聳的顴骨越發的刻薄,“伯娘,你說話要憑良心哪…我哪有…”

轉頭對上少年的眼神,吓得把餘下的話咽回去。

前幾年,她只要來鬧,總能得到一些東西。這兩年越發的不好弄,死老太婆還不死,下賤胚子卻得了梅家的青眼。

“那個阿慎,賀兒是你的弟弟,你阿嬷牙口不好,你都這麽大了,哪能和自己的弟弟争吃的。這點心…”

李氏已撿完點心,寶貝似的抱在懷裏,“誰說我牙口不好,見天的盯着別人家。我老葉家娶進你這麽個喪門星,真是祖墳冒黑煙。還不趕緊走,難道要我趕人?”

她轉身去拿掃帚,吓得李氏扯着兒子就跑。

“夭壽的喪門星,還想吃點心,門兒都沒有,呸!”

葉訇低語,“阿嬷,進屋吧。”

葉老太連忙應着,和孫兒一起回屋。她抱着點心不放,一直感嘆着這麽好的點心不知道要賣多少銀子,梅家真是好東家之類的話。

糯米糕上多少還沾着土,她眼神不是很好,弄得也不是太幹淨。再說這樣的點心嬌貴,沾了土很難弄下來。

“可惜了,要是沒掉在地上,還可以送兩塊去你方叔家。這些年,你方叔可沒有少照顧咱們。”

方叔姓方名盛,是葉重的把兄弟。

葉老太想到剛才孫子護着自己的樣子,不由得心生欣慰。她慈愛地看着自己的孫子,越看越覺得自家孫子長大了。

“阿慎,你長大了。阿嬷就放心了,就是現在兩腿一蹬眼睛一閉走了,我也不怕別人再欺負你…”

“阿嬷,您…您吃點心,您會長命百歲的。”

“阿嬷吃,阿嬷吃…”葉老太用袖子擦着眼淚,“阿慎也吃。”

“我在梅府吃過了,阿嬷您吃。”

“诶,诶。”

葉老太吃了一塊,滿足地眯起眼。大戶人家的點心就是好吃,她這是沾了自己孫子的光。自從孫子進了梅府,她天天跟着享福。要不然她老婆子就是到死,也吃不上這樣的精貴東西。

“要是你爹娘還在…”

“祖母,孫兒會孝順您的。”

她抹着眼淚,“阿嬷知道,我的阿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你別聽那些人亂說,你娘不是那樣的人,她是個好人。”

少年低頭,長長卷翹的睫毛遮住眼裏的情緒,“孫兒知道,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

“對,他們都是好人。他們九泉之下看到你這麽懂事,都該瞑目了。”

就着天色還亮着,葉老太早早将一切收拾妥當。趁着天黑入睡,省了燈油。

葉訇睡在前屋,床是用幾塊板子搭起的。屋子破舊得很,雖說時時用幹草修葺,卻早已是敗落之相。

他睜着眼睛,望着屋梁出神。手放在心口處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那裏原本荒蕪一片寸草不生,此時似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感覺,想按捺住又很是舍不得。

大姑娘說要給他做鞋子,是他聽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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