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前世 (1)
謝蘊下決定送貞吉回南京,她起先不依,被他嚴肅着要求,“必須回去,仗打完了我便接你一道回來。”
她靜靜看着他,仍有些執拗。
“你自己在北平我放不下心,回南京哪怕出事過去也快些。”
貞吉涼飕飕道:“在南京我若有事也找父親哥哥,與你有什麽幹系。”
明知她在說氣話,謝蘊沉着臉并未轉變,把那倚在桌邊的人扯到懷裏,虛虛在她臀上打了兩下。
“變着法兒地惹我生氣。”
她非要與他坐同一趟火車,謝蘊拗不過只能應允,于到達南京的前一晚抵死纏綿,貞吉沉浸在其中,仿佛這樣的氣氛之下就可以蓋住心裏的不安。
車廂裏的臺燈有些陳年的暗黃,照亮了兩人頭頂的一隅,謝蘊若有所思,為自己剛剛失控之舉而後悔。貞吉的額上挂着汗珠,粘了兩縷頭發在上面,仰頭望他的樣子我見猶憐。
“寒生?”纖細的手指輕輕在他肩頭點來點去,撓癢癢般地惹他心軟,“在想何事?”
他不答,沉默良久卻說:“最多兩個月,你顧好自己,別讓我擔心。”
貞吉心裏空落落的,她內心潛藏着無法吐露的慌張,敷衍着“嗯”了一聲。
謝蘊又說:“若是有了,要寫信告訴我。”
她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話裏的含義,他一貫小心,最後之時都會出去,怕的就是在兩人尚未穩定下來之前生出個旁枝末節,貞吉自然懂得這些,剛剛非要纏着他不放,才算作有了第一次。
“哪裏就那麽巧了,哥哥嫂嫂成婚多年也才剛有。”心裏裝着事情游離,她還開得起玩笑,完全沒過腦子之言,“別說你和趙巧容那麽些年,不是也沒動靜。”
謝蘊倒有些老神在在的,很當回事,“那不是我的問題,她酗酒抽大煙也有些年頭了,你莫要同她比。”
還有的話他說不出口,趙巧容好美貪玩,早些年兩人算好生過日子的時候她還流過兩胎,更不如從前了。
陳年賴賬,不提也罷。
先到南京,謝蘊親自陪着送她回家,父親和含章眼下都在皖南宣城,只有姆媽和嫂嫂在,看着謝蘊親到,有些惶恐着招待了一番。
他們在人前裝冷淡,像是她這個遠房的侄女真真只是暫住數月,兩人關系說是淡如水都過分,甚至淡如薄冰,誰也不正眼瞧誰。
謝蘊要走的時候,貞吉跟着姆媽嫂嫂送他到門口,他和善着揮手作別,眼睛緊緊盯住貞吉,貞吉也一樣。車子開動,駛離院門,她便匆忙轉身上樓回房,泣不成聲。
她敏感又脆弱,心裏總覺得這次同他分開,再見面是那樣的難。
想到昨夜問謝蘊打完仗後以什麽由頭帶她回北平,這是他也犯難的問題,她最清楚,甭論是軟的硬的,父親和哥哥都不會應允,而一旦同謝蘊的這段感情布之于衆,驚天醜聞不外如是,她不敢想後果。
謝蘊很是篤定,眼神裏像是寫着搶也要把她搶回去一般。
三更天她才憂心忡忡地睡過去,迷茫中他在耳邊沉聲說:“現下已經沒有人叫我寒生了,只有你。”
如謝蘊所說,自他親到宣城坐鎮後,兩月便結束了戰局。
期間兩人未通過一封信,貞吉所知道的前線情報,還是來自父親和含章寄回的家書,自然每一封都帶得到謝蘊,并未提及他的名字,都是“三少”如何,內容也多是行兵決策。
每每信到了,貞吉都主動湊過去看,母親見狀忍不住說道:“往日裏你最是不願意看這些的,總說他們爺倆诓人,報喜不報憂。離家數月,倒是懂事了不少,敢看這些個了。”
嫂嫂扶着肚子,站在窗前拾掇那盆開勢緩慢的仙客來,聞言也跟着打趣道:“可不是,蘭兒如今不比小姑娘了,要我說今後挑人家的時候,可別給她許個領兵打仗的,上次含章中彈那會,偷偷哭的眼睛都摳偻,含章心疼得不行。”
說起了出嫁許人家的事,母親有些活泛,貞吉見狀趕緊尋個話茬帶過去,“可別弄那盆花了,本就不開,再被擺弄死……”
母親趕緊過來作勢打她,“你這是說的什麽話,那個字豈是能随便講的,趕緊吐出去。”
餘外兩人未必知道,算上貞吉,這廳子裏的三個女人都為前線的男人挂心,不過表面上故作輕松,實則心裏都裝着沉沉心事。嫂嫂扯了個笑,放下弄花的手,轉而叫了個丫頭進廚房。
“桂花應該搗好了,我去做糕。”
戰事快結束的半月前,譚家伯母下了帖子,請她們幾個女眷到家裏賞玉蘭,彼時正是含苞待放,別具另一種風情。
貞吉說不好從何時起食欲大減,人看着也清瘦許多,那日天好風好,她看着盤子裏各色精巧的糕點,若有所思。
後來皖南局勢定下,含章第一時間送信回來,他們末了打到淮北,又到山東濟寧境內,才算止息。原地整兵後統一回宣城,尚且不知還要在宣城呆上多久。只說有謝蘊鎮着,父親和含章應該盡快便能回家。
皖南的信送到南京家裏,定然比貞吉在北平時收信寄信快上許多,捷報傳回來也不過晚上了個把時日,她卻始終沒有收到謝蘊的音訊。本來兩人說好,他答應她戰事一平就會立馬讓謝欽跑一趟,貞吉惴惴不安地等着,七日已過還是沒見到人。
等到第十日,謝家小姐出走,家裏母親和嫂嫂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貞吉變賣了幾件首飾,打扮低調,獨自去了宣城。
在軍營門口,她報的是父親和含章的名字,駐守的士兵見她雖然打扮不起眼,氣質倒有,說不準真是謝家的女兒,便帶了她進去。
迎她的人是謝欽。
他說謝蘊和貞吉的父親哥哥眼下在宣城的一處謝家老宅裏,安排了些事下去便叫了車帶貞吉過去。路上貞吉猶豫許久,才問出口一句:“他受傷了嗎?”
謝欽坐在前面,聞言絲毫未動,更別提什麽反應給貞吉,平常答道:“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三爺最不樂意聽背後嚼舌。”
貞吉好想問他,為什麽謝蘊沒讓你去南京,可她問不出口。
先見到的不是謝蘊,而是聞聲趕出來的父親哥哥,俱是又急又氣,一通确定貞吉沒什麽大礙,父親要給家裏去信,含章拍了拍貞吉的頭,嗔怪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謝欽見狀在旁邊開口:“六小姐這幾日受苦,我讓婆子帶她去梳洗下換身衣裳。”
含章直說好,貞吉急着見謝蘊,但看着自己眼下的樣子,還是順從。
大抵過了半個小時,這處是個地道的徽式古宅,從廂房出來就是頭頂方正青藍的天井,再進擺着嚴肅冷淡紅木桌子的正堂,那裏不止有哥哥含章,還有謝蘊坐在正中主位等她,表情淡然,看不出潛藏深意。
謝欽适時打斷話茬,作有急事狀叫了含章,含章出去前還不忘叮囑貞吉“同小叔說話要守禮”,貞吉颔首答應,心裏忍不住怨怪“他算哪門子小叔”。
終于成了獨獨他們兩個人敘話,貞吉刻意冷着臉瞪他,不到三月未見,總覺得有些天差地別的變化,又無法清晰說出口,她眼神中仿佛在問:為什麽沒來?
關懷的話、思念的話、委屈的話通通被謝蘊一開口壓了下去,他說:“你怎麽來了?”
語氣平平,貞吉聽着卻覺得是百般不耐。
心裏的那些苦和委屈通通一股腦發洩,貞吉忍不住落淚,偏頭沉默着哭。她離他不到兩尺的距離坐着,謝蘊卻鐵石心腸,一動未動,更別說哄她。
他好像終于忍不住,說道:“別哭了。”
明明回南京的路上還說她是掉金豆,百般心疼地哄着,眼下他沒能站起來走近她,貞吉心裏就已經涼了大半截,忍住哭意,有些決然地看向他,愛恨交雜,開口還帶着啜泣的顫抖。
“謝寒生,是不是我們曾經說過的,都不作數了?”
人人都知他叫謝蘊,無人敢叫謝寒生,亦人人都知道她名謝秋蘭,他卻偏偏從見面就叫貞吉。
謝蘊張口的瞬間,貞吉尚且抱着最後一半還沒涼透的心,等他說一句“作數”,可他就是那副不甚在意的臉色,飄飄然吐出殺人于無形的涼薄話語。
“謝貞吉,便把那些忘了罷。”
話落下,貞吉覺得呼吸都變得不順暢起來,卻看他仿佛不甚在意的樣子,抽出帕子虛虛拭了兩下額角的薄汗。他今日穿了件夾棉的長袍,看起來肩膀腰身寬了一圈,全然不見打仗操勞後的消減。
那方帕子還是她在北平時送的,謝蘊洗得勤快,總覺得有些褪了色,她沒告訴他,自己在南京家裏給他繡了新帕子,因為要背着姆媽和嫂嫂,只能在深夜點燈熬油地繡,還差半個“生”字……
這些他都不必再聽了,她也不再想說,此時沉默着有些哀莫大于心死。
含章再回來時,剛走到天井,貞吉就跑了出來,看起來是迎他,實則不過倉皇逃離。
他低聲問:“小妹,怎麽了?”
這一聲關懷同身後冷漠的人成鮮明對比,貞吉再忍不住,埋在含章懷裏放聲大哭,蹭濕他厚而粗糙的軍服,開口說的全都是假話。
“哥哥,我做錯了,我不應該來……我只是,只是挂念你和父親,我想回家了……真的想回家……”
她這一哭,含章立馬沒了法子,當她被謝蘊訓斥了才知認錯,好頓心疼,攜着人出了門。
老宅院方方長長一條,他清楚看着人出了門,再拐走不見蹤影,潰敗着向後栽了下去,滿目頹然。
呼吸急促着開口,“謝欽……”
等到終于躺在床榻上,謝蘊喝了口水平複呼吸,大夫緊跟着進來,把他左腿小腿那處的布料剪開,上面挂着濕濘濘的血,暗色氤氲。
饒是大夫也忍不住怨怪道:“我這叮囑多少回了,不要下地,您還敢實打實地用力,這下可好,又開了線了……”
謝蘊嘴唇發白,嗤笑了一聲道:“您不是說這條腿保不住了,何必還介懷這些。”
那大夫上了年紀,搖頭不贊同謝蘊的話,“瘸腿也總比殘廢強,您養好些,頂多陰天下雨疼上幾天,捱個五年十年的不是問題。”
他不再說話,謝欽上前把人按住,那大夫又要給他縫線,少不了一通折磨。
半月前皖系從淮北一路退到了山東,最後在濟寧的微山縣郊外徹底告敗,那天山東境內下大雪,飄飄揚揚有壓人的氣勢,皖軍主帥陳千龐逃到微山湖,被馬術姣好的謝蘊追上,遍地老高的積雪,不怪後面的人跟不住。
一通纏打過後,謝蘊制住了陳千龐,陳千龐為人十分狡詐,面上作舉手投降,又使陰招開槍打向謝蘊。謝蘊躲開了,卻還是舍棄了條小腿中彈,那瞬間清楚,人這一輩子安然無恙地躲得掉槍子的概率,只那麽一次。
當年活下來了,有了今後的富貴,有了貞吉,如今卻再沒那個運氣完好無損地同她續一個未來。
那一槍開得太近,子彈入得極深,誰都不敢貿然取,所有随軍大夫商議後下了決定:就讓它在腿裏放着。
行軍打仗的人,哪個身上還不帶個子彈碎片了。
只是他當時那只受傷的腿又長時間陷在雪裏,如今血液都不大暢通,等傷口愈合後瘸腿是必然,程度深淺尚不可知,這點謝蘊還可以盡可能地争取讓自己看起來正常,可今後若是這條腿徹底壞了,便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重新縫好線後,謝蘊總覺得又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身旁桌子上放着謝欽從正堂撿回來的簪子——是貞吉走之前扔下的。
南京幾近失傳的手藝,她曾給他說過,叫絨花。他手裏這支做工精細,藍紫色的雀形,栩栩如生。
想到曾在北平謝宅的日子,貞吉說:“這次來得急,我喜歡的那幾支絨花簪子沒帶,等我再回南京戴給你看。”
為什麽非要戴給他看,抑或是說為了他戴——“絨花的諧音是榮華,姆媽在我小時候就說過,這是好兆頭。”
他那時滿不在意地說:“我所得的榮華已經足夠了,現在只想要些平淡的。”
譬如與你相守。
男人粗粝的手舉着那支簪子對向窗外的天,好似鳥雀奔空,天大地大滿是自由闊綽,謝蘊心知:這只雀生得這樣好,可不能配個瘸腿的。
謝蘊回北平後,給南京送來了份大禮,全家人都喜不勝收,只除了貞吉以外。
是一份厚厚的信函,上面羅列着各家适齡且相配的男兒,幾乎還都附了照片在裏面,好生英俊,又都好生顯赫,同樣帶來口信:任貞吉挑選。
來人特地說了,謝蘊的原話是讓貞吉做主,父母哥嫂沒細究其中含義,只當任她做主便是任她家做主。
父親遞給了貞吉,很是尊重她的選擇,“現在不興老一套了,爹爹肯定顧慮你的想法,你自己看。”
旁邊含章還在笑說:“我當年怎的沒這般待遇?”
被嫂嫂佯怒嗔怪,一片祥和。她看着手裏的信箋、看各式少爺公子,有上海周家、揚州許家、紹興傅家等等,總歸沒有一家是北邊的,亦沒有一家是從軍的。而那每一張的字跡,她再熟悉不過,曾經多少日夜書房相伴,謝蘊的軟筆硬筆,她都印刻心底。
那天同樣是貞吉頭回挨打。
父親實在是氣急,給了她一巴掌,随後年過半百的男人先紅了眼,顯然是後悔不已。
全因貞吉說:“我懷孕了。”
含章到房間裏安慰她,他們倆打小親昵,含章懂事較早,不像別家哥哥都有過欺負胞妹的日子。
幾句話後還是忍不住問一句對方是誰,貞吉絕口不說,引他嘆息,“小叔給你挑了那麽多好人家,他願意做媒,全國男兒任你選個可心的,怎的就犯起這個渾?”
無論是家裏的誰,或者是這世上的任意一個人,除了曾無意窺探到接吻的謝欽,誰也不敢想那個成迷的對象是謝蘊。
貞吉搬到了城郊的一處小公館養胎。
含章在樓上窗前看着家裏的三個女人前後腳上了車,其中他的太太和小妹肚子裏都是還有個生命的,心裏喜愁參半,不好言說。
遠處滄桑着愣神的父親,仿佛頭頂的白發又新添了幾撮,走近添了杯茶遞過去,“父親,由着小妹去罷。”
“蘭兒……蘭兒打小就比同齡的姑娘們懂事早,我聽你姆媽說,她心裏愛藏事情。”父親嗓子急得都有些啞,“去年開始打仗後,我見她日日擔驚受怕,才生了心思送她出去散心,怎的就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含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皺眉試探着問:“會不會是小叔的?”
被父親拎着茶碗摔了過去,“混賬話!”
“我也覺得不是小叔,您別跟我生氣,小妹不說,我才亂想的。”
“這種話斷不能胡說,你小叔當年可是護着蘭兒的,不然我哪能放心送去他那。”
“就是謝務堂叔出事那年?小妹那會子太小,病了一場早不記得了。”
……
早些年謝家勢力初初分散開來,每逢年節還是要回東北祖宅齊聚,那是貞吉一家最後一次回去,也是謝家大爺頭回請了段青山唱堂會。
因離得遠,又趕上那年雪大路不好走,臘月二十九父親帶着他們才到,算是最晚一家。
彼時小孩子們都結夥結伴玩得開了,含章是長子,被父親帶着到各處拜節送禮,貞吉獨自到後院,想加入同玩,話尚且沒說利索的年紀,又是南方口音,被常年在東北的丫頭小子們驅逐,還叫她是“南蠻子”,明明更野蠻的是他們。
謝蘊恰巧路過,他性子孤僻,年紀小輩分卻大,同小一輩的玩不到一起去,冷着臉吓得人退避三舍。小小年紀的貞吉卻走近,暗自認為他是保護自己的大英雄,趕走了欺負她的壞家夥。
沒等謝蘊反應,她仰頭,手攥住他垂在身側的左手,軟軟小小,不知道哪裏學來的十指相扣,插了進去。
開口卻說:“炸春卷……有嗎?”
桌子上擺的都被剛剛那些兄姐們拿光了,不顧油腥塞在口袋裏,貞吉一個也沒落着。
謝蘊覺得她說的不對,皺眉指正,“炸春卷兒。”
“炸春角兒。”她話還沒說全,更別提兒化音,開口像是舌頭捋不直一樣。
謝蘊放棄,甩開她的手,又不想狀似親密地拽着她,便拎着小丫頭脖後的一塊衣料,帶着去了自己院子裏的小廚房,邱媽媽給拿了那日剩的半盤炸春卷,謝蘊遞到她面前。
貞吉有樣學樣,用手抓着要塞進口袋裏,謝蘊發了個二聲的“嗯”質問,吓得貞吉放了回去。
“端着盤子回自個兒屋裏吃,弄髒手便打你。”
她點頭,抱着盤子回去找姆媽。
後來那半月她常跑去謝蘊的院子。
邱媽媽見着那個小不點的人兒悄聲來了,就送上盤小吃點心,還同謝蘊說:“也不知道是三哥兒哪家的小侄女,成日來蹭吃蹭喝。”
謝蘊不多理會,對貞吉亦算冷淡,只她年紀小也知懂禮,每次都給他留半盤,雖然自己吃的那一半還得灑出去大半在他的炕床上,實在是個不經事又讓人操心的小丫頭。
正月十五那晚謝務死後,她再也沒來過。
直到正月底貞吉一家回了南京,謝蘊才知道,因院子離得近,小丫頭當夜睡夢中被槍聲吓到,後半夜又是發燒又是說胡話,養了半月略有好轉,便被父母帶着趕忙回南京了。
他知道她是自己那個遠房堂兄的幺女,小字貞吉,出自袁子才的《秋蘭賦》,哥哥叫謝含章,因為當年族叔取字的時候,他也在。
末了還要念一句:膽子也忒小,無趣。
誰承想當年那個膽小如鼠又笨拙貪吃的小丫頭,日後會長成冷靜自持深不可測的女菩薩模樣。
那年春節過得有些冷清,此處說的是南京謝家,亦是北平謝家。
父親和含章到了小公館,低低調調,只帶幾個信得着的婆子,貞吉有孕的事情要瞞得密不透風。
吃過了年夜飯,嫂嫂和姆媽在門口站着,看含章放花炮,尚且有些笑模樣。父親上樓去尋貞吉,父女倆不提那日分毫,拉扯着說些有的沒的,都在無聲示弱。
父親的東北口音已經幾近沒有了,他在南京呆了這些年,沒染指上南京味道已是不易。而人總是在特定的環境氛圍下喜歡追根溯源,父親心疼女兒更是亘古不變的常理。
“我的女兒要顧好自己,不過多個娃娃,養得起,就算我和你姆媽去了,也還有你哥哥,莫要再藏心事,讓我們挂心。”
貞吉靠在父親肩頭淚眼婆娑,搗蒜似的點頭,愈加憎恨謝蘊,可自知仍舊念他愛他,更是糾結。
她想着好生對不起父母哥嫂,心裏的那些事啊,真的一字一句都不能吐出口,真的不能。
“我和你姆媽商量過,等你的孩子生下來,對外擱在我倆名下,在家裏自是聽你的。到時候我把兵權給含章,咱們回綏化老家,看莊子的邱大去年秋天還給我送信,說是好收成。綏化是寶地啊,滿語代表安順吉祥,我也好些年沒……”
父親還在說,貞吉卻整個人僵住,她生在南京,大抵小時候聽過父親說綏化,也早已沒了印象,如今把邱大聯系起來,她驀地想到了趙巧容的那封信,渾身冰冷。
她當初愚鈍了,大爺可不正是謝蘊父親,綏化堂弟定然是她的親爺爺,邱大亦對得上,那句“其妹亦侍奉爺家”……
貞吉問:“邱大原是我們家的人?他可有姐妹也在謝家侍奉?”
父親答:“早先是我們家的,後來去了祖宅……他有個妹妹,便是你曾打聽過的那個邱媽媽了,給三少做乳母的。”
貞吉鼓着一口氣又問:“大爺的續弦怎死的?我聽說她年紀輕得很。”
父親答:“肺痨,年紀是輕,不比大伯原配和善,這些事情莫再多打聽,你小叔那不樂意說的。”
至此乾坤定下,貞吉像是被大夫搖頭确認所患無醫之症,心涼徹底。
她先是恍然,謝蘊一定是知情的,一定知情,他還诓着她默許和養母關系親昵,不過都是假話。他以知情人的身份同她有那麽一段,大抵是打了場仗看透了許多事情,一則不至于為了她而冒謝家全族之大不韪,二則如今統協了整個東邊的軍權,他的高貴自然今非昔比了……
次日初一,貞吉肚子始終作痛,老大夫進了小公館,隔着簾子號脈,說是動了胎氣,要注意休養。
她有些哀念地想:他騙她一次,那她便也騙他一次,此生才能算扯平。
北平謝宅愈發冷清,謝蘊常到貞吉宿過的那間房裏久坐,桌案上還放着她留下制了一半的雪中春信香方。南京那邊始終未回話,仿佛給她選婿的事情不了了之,實屬謝蘊預料之中,只是這件事定要放在心上,打算過些日子再同她父親通信。
小腿的槍傷逐日好得差不多,請了個大夫常來家裏給他按一按通氣血,走路盡量克制着還是有些瘸,畢竟裏面長了顆子彈,比不了正常人。
即便死後在三途川旁回望,謝蘊想給自己申辯,這段感情他也曾想彌補過一番的,只是敗給了旁的障礙。
那時大抵過了半年,農歷八月初,北平是個涼夏,走到了末。謝欽剛結婚有月餘,來謝宅送東西,看到謝蘊在擦拭香籠,忍不住又勸了幾句。
他過去曾勸過兩三次,謝蘊都不做理睬,如今大抵中秋将近,難免更容易傷情。
“我這條腿都不知道能留幾年,何必千方百計地把人圈在身邊,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便是你想娶她我都要揍你癡心妄想。”
謝欽摸了摸鼻子,礙于謝蘊身份,若是和他同輩的他定要把人打一頓再啐句“矯情”。
眼下只能忍下去開口,“那您也知道她性子,悶聲藏事兒的主兒,半年過去了不知道過得還好不好,若是想不開了尋死覓活去,您在北平也是聽不到個響兒的。”
沒幾日謝蘊備好了禮,加上謝欽幾個人跟着出發去南京。
謝欽不敢居功是自己那番話說動了他,情愛之中的事情,分別不過是積攢思念,一日積不夠便積一月,一月不夠便積數月,總有水溢出池子那天,山海便都要翻越,不見不休。
路上謝蘊鮮少那般喜形于色,好像眼睛閃爍着光,還剃了之前留出的胡茬,人看着年輕了不知道多少。
到南京先在飯店下榻,謝蘊又親自坐車,帶着人在城內跑東跑西,買的有名貴之物,亦有家常之物,準備做得滴水不漏。
最後還要特地去夫子廟走一遭,買貞吉最愛吃的那家桂花糕,謝蘊親自下車,恰好看到路邊賣的雨花茶鮮嫩,便讓稱了兩斤順便帶走。
他定下明日八月十五中秋節登門拜訪,雖前路不可知,心裏總體是輕松的,還有些年少氣盛般久違的悸動,偏頭同謝欽說道:“我像你這麽大時,喜歡高深甫的《四時幽賞》,讀了多次。上回出兵來南京僅僅短暫停留半日,這回倒是仔細看了,自古金陵錢塘皆負美名,等我帶上貞吉,我們向南往杭州去上幾日,看看夏末的景致……”
謝欽忍不住在心裏搖頭,從未見謝蘊說過這麽多的話,他接過茶販遞過來的紙包,想扶着謝蘊往車子那邊走,被按下了,謝蘊手裏拄着根拐杖,大體看起來無恙。
可路過的小孩眼尖,還是看出來了這位穿上等緞料長衫的男人腿腳異常,尋常人又不像軍中那樣,只要有功績,瘸腿獨眼皆如同傷疤一樣是顯赫的勳章。小孩冒失着同身邊的婦人說:“姆媽,他是個瘸子。”
還要說:“你不是講只要有錢身子骨就不會有毛病的嗎?”
被婦人捂住了嘴,加快了腳步從謝蘊謝欽身後過去,隐沒于人群中不見蹤影。
謝欽不是聾子,看着謝蘊立在打開的車門前久久不動,心下一沉。
許久,謝蘊才上了車,鼻間還萦繞着雨花茶的馨香,讓他想到有些久違了的熏香味道。
他說:“謝欽,回罷。”
謝欽起初以為是回下榻的飯店,後來才知道,他說的是回北平。
北平。
所備的東西由謝欽親自送到南京謝宅,只說是謝蘊路過南京送些薄禮,可主宅裏沒有一個姓謝的出來收,婆子殷切着應付,說是老爺太太帶着少爺小姐去城郊小公館度中秋,不定何時回來。
謝欽回去禀明,他們便立刻啓程,坐上了回北平的火車。
農歷八月十四當夜,貞吉産女。
民國六年春天的時候,嫂嫂生了個男孩,是他們這一房謝家的頭個孫輩,如今又添一女湊成個“好”字,如含章貞吉一樣哥哥護着妹妹。雖明面上說不得,父親母親俱是欣喜,哥哥嫂嫂也很是動容,那時尚且覺得一切都朝着好的趨勢發展。
而謝蘊在火車上,總覺得骨頭裏的子彈竄了位置,一路上小腿作痛至渾身是汗,謝欽急得不行,恨火車開得不夠快。
他在冥冥之中總覺得這腿保不住了,裏子徹底腐壞,面上堅持不了多久。又有不祥的預感,好像什麽東西在離自己而去,一夜不安順,生死失去控制。
貞吉給女兒起了個乳名叫“靈兒”,出自《秋蘭賦》裏的那句“留一穗之靈長,慰半生之蕭瑟”,她想着同謝蘊的情感已經是“開非其時”,愛恨又不如秋蘭那樣能清楚詠嘆,還不如留下“一穗之靈長”,寬慰的是餘下半生。
她想:謝蘊,我們各過各的,老死不再相見。
靈兒從生下來哭聲就不大響亮,別的孩子吵鬧惹大人心煩,她總是那樣乖生生、靜悄悄的,讓貞吉心慌。
大夫看過只說,孩子有些不足之症,彼時人們尚且不知,血緣太親近産下的孩子很難康健。
月子裏貞吉顧不上自己,起初日日一門心思放在靈兒那,後來姆媽嫂嫂強行上手,不準她勞累,她便開始拜佛。
辟了個屋子出來,含章親自幫請了樽藥師如來像,她為求心安,除了照看靈兒的時間都在佛堂裏跪着,人也日漸消沉,心事藏一籮筐,嘴上落了花旗鎖,誰也撬不出分毫。
許是因為有了事才來求佛拜佛,佛祖司大千世界多少生老病死度衆生苦厄,比貞吉虔誠的信徒數不勝數,如來沒有功夫受理她的塵煩。
民國六年水靜河飛的秋日,靈兒尚不足月就沒了。
那天夜裏姆媽和嫂嫂抱着襁褓中戴虎頭帽的孩子啜泣,父親含章立在一旁無言相對,貞吉手捧着盞蓮子茶,獨自走到院子裏良久,仰頭望月,明明見的是無垠長空,總覺得一生都看到了頭。
民國七年初,農歷臘月末,北平下大雪,謝宅院子裏新栽的幾顆梅樹都開了。滿目皓色映紅梅,謝蘊的小腿仍舊隐隐作痛,他甚至有些破罐破摔地想不如早早兒截斷,曾給貞吉起小字的那位族叔捎了信要到他這小住,直至午後才姍姍來遲。
院子裏天寒地凍,王媽拿了加長的護膝想給謝蘊的小腿戴上,被他拒絕了,族叔喝了口陳年花雕,使喚王媽去拿姜片下酒,院子裏又變為寂寂無人,他随口同謝蘊說道:“前兒個聽說,南京謝家的那個小丫頭怕是快不成了。”
謝蘊端着的酒壺落在地上,好酒付諸青石板,族叔皺眉惋惜,下人上前收拾碎片,一陣混亂。
不出幾日族叔便走了,由頭是嫌謝蘊沉悶,更別說有心事的謝蘊。
那年他收到的雪中春信,寫着貞吉的死訊。
她這一年在南京的所有動向,父親和含章藏得很好,再加上那個年代女孩未出嫁前大多久居深閨,自然無人關注這些。
謝欽親自走了一趟,他同含章同輩,且還算交好,幾杯酒下肚酒得知了事情原委,回去告知了謝蘊:她懷孕的時候就很是郁結,免不了調理的藥,月子裏又坐下了病,大夫說心事太多難以排解,身子好得慢是難免,還常被含章發現偷偷把藥倒掉,撐着過活半年,走之前還許久未見地笑了,更像是解脫。
謝蘊聞後的表情實在是難以形容,沉默許久捂着心頭嘔出了口血,腿還在疼,或者說渾身都疼,腦子亂作一團,呼吸也要斷掉了……
除夕過後,謝蘊在北平有了大動作,提了謝欽的軍銜,又過繼了他剛出生的兒子,依舊由生父生母撫養,但族譜寫在謝蘊名下。
那晚明月高懸,又是一年正月十五,清輝照耀着窗外紅梅皎然高潔,謝蘊坐在書房桌案前,曾經多少個日夜對面坐着個冷淡模樣的小丫頭,往事不堪看,如她所想各過各的,到死都緣悭一面,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而是“負你殘春淚幾行”。
不覺想起了貞吉初到北平的光景,那時他已經成婚多年,不敢說等她好久,只是見她要來,憑空生出癡等的錯覺。謝欽催促多次,他還是在樓梯上站了半日,像後來許多次偷聽她讀賦一樣。
直到手心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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