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今生
譚耀祖去世的前一年,曾帶着十六歲的譚怡人去過一次謝家祖宅。
那段記憶實在不算美好,宅子又大又冷,許多細節都已經在腦海中淡化了,還不如索菲亞廣場的教堂印象深刻。
她承載着一段仿佛別人寄存于此的記憶十餘年,因為年紀尚小又心思早熟的原因,常常要給自己做心裏建設:那不是譚怡人的經歷,是謝貞吉的。至于謝貞吉是誰,與她無關。
真正親自踏上謝家祖宅的地面,二十一世紀仍舊保留着古老家族的做派,每幾年還要修繕一次,逢年過節必要團聚,家中還有一位最年長的謝姓太婆,即将百歲,那是人生之中頭回感嘆不真實。
太婆算是謝女士的奶奶,堂親表親的算起來也分不大清楚,便都尊稱叫一聲太婆。那年就已經不大能自理了,家裏請着兩個陪護輪班照看着。
陪護帶太婆從電梯出來的時候,遇到茶室門口偷聽謝女士和譚耀祖講話的譚怡人,她聽到輪椅聲響回頭看過去,那時候尚且沒留劉海,露光潔的額頭,烏發披肩,驀然回首望向太婆,女菩薩一般,表情依舊不鹹不淡的,和歲月裏留下的剪影剛好契合——太婆立刻就哭了。
皮膚長滿老年斑、佝偻着坐在輪椅裏的人,哭着以不合禮數的稱呼叫她,“小……小姑姑……”
譚怡人怔在原地,遲緩着擡手揩了下臉頰,一片濡濕。
謝女士和譚耀祖從茶室出來時,譚怡人正半跪在輪椅前,聽太婆磕磕絆絆地講話,因為情緒激動有些吐字不清。
接下來的半日,她一直陪着太婆。
老人年紀是真的太大,面容已經走相,譚怡人試圖從她臉上看出前世記憶之中的人來,始終未果。
她推着輪椅,太婆瘦骨嶙峋的手指着路,下樓出門,又拐進廊子深處,有一間別院,裏面是供奉祖宗的祠堂。靈龛旁的臺子上有一本族譜,譚怡人拿下來,放到太婆腿上,由着她緩慢又顫抖着翻開。
那本冊子很厚,太婆翻得很慢,她心裏懸着一根繩,總覺得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最後落在那一頁,上面清清楚楚的“謝含章”三個字,同排後面則是“謝秋蘭”。
含章旁邊有嫂嫂的名字,下支赫然寫着長子名為“謝彌多”,長女名為“謝蘭何”,太婆在“謝蘭何”三個字上快速地點了幾下,又指向自己。
蘭獨不然,芬芳彌多。秋兮秋兮,将如蘭何。
那一瞬間譚怡人只覺得腦袋裏轟的一聲,心跳劇烈。
“姑姑去世時年紀很輕,我沒見過……”
她推着太婆向祠堂的裏間去,整面牆挂着大大小小的老式相框,太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許是眼花看不清,又許是記性也變差了,記不得那張照片的位置。
譚怡人上前仰頭細看,終于在一副大的相框偏角落的位置看到一張上了年代的相片。
泛黃的黑白照,民國時期的全家福,背景是南京的一棟小洋樓裏。
她當年已經郁結難醫病入膏肓之際,除夕,前世年輕短暫生命之中的最後一個除夕,靈兒已經入土多月。
那天家裏許久沒有的熱鬧,還請了師傅拍照。父親母親坐在前排,懷裏共同抱着彌多,含章立在中間,輕輕攬着太太和妹妹。
她穿了件新裁的旗袍,長發同樣随意披着,年紀又相似,簡直一模一樣。而畫面上除了她,人人都是發自內心開懷的,只有貞吉,眉目間愁容凄楚,顯然故作歡笑。
“那上面沒有我。”太婆在身後緩緩開口,仿佛一字一句都訴說着時光斑駁,“出生的時候,奶奶去世了,再沒拍過相片。”
所以她老邁之後,曾經捧着這張照片看過好些年,忘記過很多年輕的事情,忘不了全家福上每一個人的面龐。
後來還是年節祭祖的時候看不下去相框裏空這一塊,才重新嵌了回去。
那天太婆很早入睡,精神本就不好了,更別說大悲大痛的哭了一下午,譚怡人也雙眼泛紅。
躺在床上合眼前一秒,太婆和她說最後一句話,污濁灰蒙的雙眼盯住她,好像從這張年輕的臉上能穿越時空,回到那個混亂動蕩的年代,再見一見去世已久的父母兄長。
太婆說:“小姑姑怎麽能走那麽早啊……奶奶很心痛吧,爺爺也常哭……”
她埋在床頭,忍着聲音嗚咽,狼狽不堪。床上躺着的人睡着了,那是她前世的侄女,她頭回确定自己曾經真的在歷史裏存在過,由當年走過、活過的老者親自蓋下定論。
深夜偷拿了鑰匙,她又去一次祠堂,取下那本族譜,如太婆一樣顫抖着翻開,沒兩頁便看到正上方謝蘊的名字。
旁邊意料之中地寫着“趙巧容”三個字,而她本就繃緊的臉徹底坍塌于下一眼看到的名字。
獨子:謝亦臻
譚耀祖攜譚怡人停留不過一日。
族譜被她失望地合上,那瞬間的恨意與傷情不亞于如花發現十二少尚在人世的體感。
她自然不知道,許多頁後面,還有一位名叫謝蘊的人正當年輕。而這個記得前世的小丫頭悶在客房的被窩裏整夜痛哭之時,謝蘊拖着行李箱進入她樓上的房間,風塵仆仆歸來。
第二天大清早,譚耀祖就帶着譚怡人離開了,謝女士的司機親自送到機場——謝蘊則因時差困擾剛入睡不久,房間裏窗簾拉得嚴實無人敢打攪。
如今,2016年的謝蘊,為譚怡人盛粥的謝蘊,碗底傳來的溫度燙着手心,他隐隐覺得疼,又不相信身後那句話所說是真。
遲疑着回頭問:“你說什麽?”
粥碗被他狼狽地放下,如有千斤重,他承受不住。
譚怡人重複,“我說,我們算了。”
她昨夜迷迷糊糊之間就有些通徹,她太愛他,她已經恨不起來他了。本想看着他奔波勞累、看他為禁忌之情壓抑、看他被叫小叔時複雜交織……
算了,都不重要了。
謝蘊只能想到唯一一個理由,她說分開的理由。
“你有喜歡的男同學了?沒事……”
“沒有。”譚怡人打斷,她不想花費口舌去表衷情,她一直把和謝蘊的這段情當做戀愛。“算了就是分開,我不想繼續了而已,你聽不明白嗎?”
他眼神寫着黯然,滿腔苦澀難以言說,好奇她是否會有“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感覺。看起來是沒有的,他謝蘊只是嚴肅自持一些,譚怡人是真的冷,且狠。
“你下來跟我說話。”他接受不了這種高低分明的談話位置。
“我下不下來有什麽關系?你把我的話聽進去,然後回你們謝家。”
“譚怡人,我告訴你,這樣的話不許再說。”
“你不要拿出你媽媽那種語氣跟我講話。”說到謝女士,她眼神中帶着嫌惡,更加刺痛了謝蘊。
“清醒一點,你覺得我們的關系能見光嗎?我現在讀大學,将來有大好的人生,我跟別人介紹我男朋友,他是我爸爸的親弟弟,你清醒一點,這叫亂倫,我沒傻到那種程度。任何一個人聽了都只會覺得惡心。”
他聽着這些話像刀子一樣刺過來,氣話之中帶着幾分真實才最難容,沉默許久,開口太痛。
男人的聲音哀戚,尤其又染上低啞。
“你一直都記得,你在恨我,你還在恨我。”
她微微擡眸,睫毛撲閃着隐忍,又伸手撥亂劉海,把眼眶濕潤的罪源算在發絲上。
不想說什麽我已經不恨你了的體面話。
“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雙眼充血的紅,狠狠盯住她,“謝貞吉……”
“你閉嘴!”
像被踩到痛腳一樣,譚怡人尖叫着打斷,絕不想聽他帶起一絲一毫的舊時氛圍。
“你知不知道我是真心愛你?”他還想說,愛了她好久,且只真正地愛過這麽一個人。
先說出口愛的那方就是要輸得徹底的,他清楚明白。
“是嗎,我也愛過你。”
你看,她一向知道怎麽讓他最心痛、最難受。
他好像忽然體會到她當年心傷情斷時,宣城院落裏的天井不是寬敞的青空,而是吞人的齒籠,如今立于現代樓房中,精致奢華的吊頂也攔不住無形中的巨洪,水漫金山一般,身心無法幸免。
譚怡人已經不是初見時17周歲尚不滿、需要他照顧的小丫頭了,更不是戰亂頻發的民國年代需要他護着、仰仗他為依靠的貞吉。
謝蘊第二天晚上離開大連,臨走前一句話都沒留,此後多年再未踏足。
手續辦得很快,譚耀祖留下的遺産悉數轉到譚怡人名下,蘭青山同樣,謝蘊沒開口說要,她本打算他要了自己也不給,直到最近的那班飛哈爾濱的航班起飛,才恍然他壓根兒沒想要。
謝蘊不是她那樣馬虎的人,譚怡人獨自坐在偌大的客廳,內心怨怪自己的狹隘,有些痛楚尚未到後知後覺時。
家裏太安靜了,她随手打開電視,正放着李少紅導演的那版飽受诟病的《紅樓夢》。
臺詞大多是原著裏搬來的,她看過多次,印象深刻。
林黛玉對賈寶玉說:“真真兒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謝蘊的車委托了人賣掉,家裏除了他随身重要的東西都還在,好像每一次他離開那樣,過不了多久還會回來。
這次卻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習慣性地到他房間,原來是間客房,四年過去,到處都是他的痕跡和氣味,面積沒有譚怡人的卧室大,她卻無法避免地偏愛這裏。
像是想到了什麽,櫃子和抽屜都翻了個遍,終于找到高中時被他沒收的三盒煙。
寫着“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詩句的白色煙盒,上面一抹水紅色的茶花,顏色像極了他當年幫她抹的那塊指甲油。
打開第一盒的瞬間,她就有些心酸,眼睛被刺了一樣地流出淚水,三盒都打開,全部空空如也——他沒收的時候,每盒她只抽了一支而已。
那也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一開始擔心整盒煙早就被扔掉,找到後又害怕裏面發潮腐壞,總歸沒想到煙支早就被扔掉。
只留下裏面她曾特地塞得很深的字條。
他原來早就知道。
“寒生,還記得我嗎?”
“在北平的秋末慶生辰,百年只那麽一次。”
“貞吉,依舊是愛慕寒生的貞吉。”
後知後覺,心痛泛濫成災,她蜷縮在地毯上啜泣,一夜冰冷與噩夢交織,愛恨恢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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