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拍攝開始了。

周圍的雜音開始消退, 攝影棚中變得靜悄悄的, 虞生微變成了這個範圍的最核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的移動而移動。

薄以漸雙手交疊, 支撐下巴。

他的目光牢牢地盯在監視器,不放過上邊的每一個畫面。

他看見對方擡起的手,高高擡起的手又重重揮下的手, 像是森寒冷酷,馬上就要斬落下去的刀刃,呼應着對方扭曲的面孔, 昭示着藏在他身體裏的深深恨意。

至于本該藏在恨意之下的更複雜的感情……

薄以漸暫時沒有看見。

但這也許不是虞生微将其忘記的緣故,而更有可能是, 在激烈地表現着某一種态度的時候, 有些藏在表象之下的不那麽劇烈的東西, 就難免被人忽視。

一個專業的演員,會在這個時候用更多的精力, 着力強調那些被人忽視的東西。

但虞生微暫且做不到如此。

因為沉浸入白湖的他, 此時全身心都被他所表現出來的巨大恨意與頹喪所籠罩着,他無法在此時抽出更多的精力, 去思考和計較表達的精準性。

棚子裏正在用噴水裝置模拟傾盆大雨, 站在水下表演了一會, 虞生微的頭發和衣服已經全濕了,正緊緊地貼在他的身體上,将他裹得瘦骨支零。

薄以漸輕微地猶豫了一瞬間, 旋即忽略掉心中似有若無的那縷遺憾。

他決定讓這條過。

這應該是虞生微現有狀态下非常不錯的表演了,沒有必要求全責備。

他出聲了:“行,這條就這樣子了。”

說話的那一刻,拍攝的灑水的,全都停了動作,虞生微的助理正拿着毯子蓄勢待發,馬上就要沖上去将人裹住,他正好路過薄以漸身旁,薄以漸直接接過了對方手中的毯子,快步上前,從後将人裹住了。

甫一靠近,他就清楚地感覺到虞生微身上的顫抖,還有對方牙齒輕輕打架的聲音。

果然,入戲了。

從水管中灑出的水是溫熱的,站在底下,雖然形容狼狽一點,但并不至于有很大的不舒适。虞生微的顫抖,只可能是太過入戲的緣故。

薄以漸對此早有準備,他拿毯子擦了擦對方臉上脖頸上的水珠,又稍稍用力地揉了揉對方腦袋,将其注意力吸引過來之後,他沖對方露出了一個真實的微笑:“演得很好,你很棒的,這條已經過了。現在不用想太多,放輕松就好。”

他說着,半扶半抱,強硬地把人按到片場的一處休息椅上坐下,他準備去給虞生微倒一杯甜的熱飲來,比如熱可可什麽的,但在他轉身的時候,虞生微忽然擡手,抓住了薄以漸的衣服。

一聲抽氣陡然響起。

那是來自粉絲陣營的聲音。

但并沒有人在意,薄以漸和虞生微距離粉絲所在的位置有點遠,全都沒有聽見;聽見的工作人員則不明白她們有什麽好抽氣的,現在的情況非常正常啊?

薄以漸腳步停下了,他對虞生微說:“我去給你倒杯熱的,想喝可可嗎?”

虞生微沒有回答。

于是薄以漸蹲下身來,讓自己平行于對方的視線。他耐心又細致,直視着虞生微的雙眼,溫柔地重複一遍:“我給你倒一杯可可吧,我們喝一杯再去換衣服。”

粉絲們的目光已經膠着在此處了。

她們牢牢盯着虞生微,已經有不少人拿了一杯熱可可、熱咖啡,種種熱飲在手中。

但是沒有人上前。

甚至也沒有人再發出像剛才那樣的抽氣聲。

她們緊閉嘴巴,停駐腳步,耐心地等待着……其實她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什麽。

也許只是不敢在這時候,打擾前方的兩個人吧。

沉默并沒有太久。

其實也就兩三分鐘的時間,虞生微驀地做了個動作。

他擡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臉,把臉上的疲憊與消極全部抹掉,他渙散的視線也跟着聚焦,他凝神看着面前的薄以漸,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

“以漸哥,我剛才進入了狀态。但我知道,我演的并不太好。”

薄以漸對上了虞生微的雙眼。

這是一個很奇妙的瞬間。

他在虞生微的雙眼之中看見了屬于虞生微自己的神采,但也看見了還沒有完全消退的源自白湖的陰郁廢墟,當這兩種幾乎相對的感覺彙聚在一雙眼睛之中時,它們居然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

薄以漸感覺自己被虞生微注視着,也被白湖注視着。

白湖看着屬于他的何深,虞生微看着屬于他的薄以漸。

正和反。

瘋狂和眷戀。

全在這一眼之中。

一個開拍以來最完美的情感演繹,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拍攝時間之外的一個不經意的對視之間。

可是也許……藝術就是這樣無蹤可覓,無跡可尋。

它全無道理可言地出現,又全無道理可言地動人。

當薄以漸看清楚虞生微眼中的感情的時候,他根本無法敷衍或放置。

他忽然轉頭,叫了一聲:“姚導?”

姚立明冒出來:“什麽事?”

薄以漸:“接下去麻煩你拍一下了。”

姚立明奇道:“那你呢?”

薄以漸:“我?我下場,陪演一次,幫小虞把這場戲給過了。”他再轉頭,對虞生微露齒一笑,“放心吧,以漸哥幫你。”

這話一出,守在一旁的粉絲們還沒有反應,片場的工作人員包括姚立明,全部精神了。

姚立明瞬間蹿到薄以漸身前,踩着對方的話腳問:“真的?你真的肯補拍?”

薄以漸:“真的,還能騙你不成?小虞你趕緊去換個衣服喝點熱的,別着涼了;我也讓化妝師給我化個妝,20分鐘後重新開始吧?”

幸福來得太突然,虞生微根本沒有反應過來。

直至薄以漸再度說話,他才猛的驚醒:“以漸哥——”

薄以漸:“什麽?”

虞生微:“……我等你。”

居然沒有說謝謝你,小朋友也學會新的詞了。

薄以漸挑挑眉,沖對方做了個沒問題的手勢之後,坐在了化妝鏡之前。

姚立明一路跟他跟到了這裏,如今扯了張椅子坐在旁邊,繼續說話:“小薄啊,白湖的戲份剪到現在,其實都是和何深的對手戲,既然你下場和他一起拍了這一場,要不然剩下的幾場你也就順便拍了?還有前面一些比較重要的……”

薄以漸:“……”

他忍不住提醒姚立明:“姚導,我是自帶盒飯,自付旅費過來的……”

還想我一天十二個小時給你補拍?你怎麽不醒醒呢?

姚立明泰然自若:“差旅費報銷那多容易,回頭你給我個數,我替你報賬!再說了,你之前是來拍攝的,又不是來演戲的。”

薄以漸涼飕飕說:“你倒是提醒我了,你還欠我一個副導演的錢。”

姚立明:“……”

他明智地閉了嘴,算算自己便宜也占得不少了,不再挑戰薄以漸的耐心,溜溜達達就走了。

片場暫時性地安靜了下來。

姚立明回到了監視器之前坐着,又給場記和攝影講待會的注意事項。

化妝師正給薄以漸化妝。

虞生微也換了衣服,重新走出來。

這時候,拿着熱飲的粉絲們才抓住機會,走上前給将手中的飲料遞給虞生微。

虞生微還挺意外的,但很快,他就像薄以漸之前建議的那樣,挑了杯熱可可喝着,再對粉絲們笑道:“謝謝你們。”同時再取出了筆,“還有人要簽名嗎?你們可以多拿幾張來給我簽,回頭送給朋友。”

我家的魚太暖了TvT!

女粉們臉都紅了,她們沒有二話,繼續掏出手機,不停拍照,始終拍照,別說1個G的空間,就算100個G的空間,也不夠用!

很快,休息時間過去。

薄以漸化了妝,換了衣服,他對着鏡子照了一下,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裝扮,感慨道:“五年前拍片時還是少年,現在都老了……”

虞生微正簽着最後兩張海報,頭也不擡地回了句:“才不老呢。”

女粉們聽得真切。

魚……

我家的魚,是真的有了好朋友TvT。

薄以漸笑了一聲。

他依舊照着鏡子,和虞生微隔空對話:“雖然有點老了,但可以假裝自己不太老……”

他調動着臉部的肌肉。

擡一擡臉,揚一揚眉,再專注地看看自己的雙眼。随後他轉向虞生微的位置。

“小虞——”

他叫了一聲。

虞生微一反先前不緊不慢的藝術體,唰地一筆連字把最後一張海報給畫完了。

他擡頭看薄以漸,還沒來得說話,薄以漸已經露出笑容。

平和猶如大海的氣質在這一刻翻湧喧騰,聚集成風,呼嘯作箭,少年意氣,桀骜不馴。

他問:“怎麽樣?”

虞生微聽見自己的心髒正急促地跳動着。

咚咚咚。

咚咚咚。

他替白湖回答對方:“……非常棒,簡直太棒了。”

只看着這樣的你,我就忍不住想要走上去。

抓住你,禁锢你,折磨你,親吻你,愛你。

和你同生共死。

兩人走進了場中,灑水裝置再一次準備,場記、攝像、燈光,各自站穩自己的位置,就連坐在監視器後的姚立明,也不自覺在座椅上挺直腰背,目光炯炯,盯着畫面。

這時。

“卡!”

拍攝正式開始!

情節沒有任何變化,臺詞也不會改變。

唯一的變化大概是虞生微從對着空氣演戲,變成了對着薄以漸演戲。

而這也是最大的變化。

薄以漸露出了微笑。在這個激烈的争執的片段之中,他率先露出的不是憤怒,而是微笑。

但這微笑輕蔑又高傲,還有已然将人心看破的揶揄。

他所飾演的何深,一個天然的訟棍,天生就具備着如同毒蛇一樣噬人技巧。

而他将這一點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挑撥着虞生微,刺激着虞生微,看他變了臉色,看痛苦浮現在他的臉上,再變成扭曲的憎恨。

當憎恨到達最高點的時候,薄以漸射向虞生微的憤怒,被虞生微全部反擊了回來。

白湖再度提起了何深的父親。

“殺人犯的兒子躺在人命身上享受着這個世界的美好。”

他兇狠瘋狂地笑着,将這句話的每一個字狠狠磨碎,狠狠念出。

扭曲從虞生微臉上,傳遞到了薄以漸臉上。

而薄以漸的內心,始終冷靜。

他觀察着、分析着虞生微的心與行為,密切關注着對方的行動,不動聲色地掌握和引導着對方的每一個表達與每一寸變化。

他控制着虞生微的心,牽動着虞生微的情,帶着虞生微翩翩起舞。

虞生微也始終踩着節奏,步履敏捷同他跳躍。

從天空降落的水嘩啦啦地淋着兩人。

他們的衣服都濕了。

薄以漸看着虞生微同樣濕漉漉的臉,他心頭忽然動了下。

對方的神色一如堅冰。

但蜿蜒在對方臉上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忍不住做了個本不在計劃之中的動作,他上前一步,碰觸了虞生微的臉頰。

是溫熱和濕軟的。

在他的手指碰到對方的那個剎那,扭曲在對方臉上的憎恨凝固了。

他的這個動作似乎打破了對方身上堅硬的盔甲,虞生微不再激動,不再憤怒,甚至不再憎恨。

虞生微直直看着他。

目光裏似乎能夠溢出水來。

這個表情真的太棒了!

薄以漸在心中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他意識到自己該怎麽接上了。

他猛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轉身背對虞生微,他向遠方走去,步履倉促,像極了在逃跑。

聲音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陡然沖破虞生微的喉嚨。慌亂和倉促,甚至還有哽咽,全藏在了他大喊大叫的聲音之中:“何深!何深——”

薄以漸逃走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好像有一條條無形的繩索,捆綁住了他的雙腳。

最後他停了下來。

兩個人的距離固定了,只要一伸手,就能夠夠到彼此。

人的一生之中,總會有個美麗的夢幻。

而夢幻之所以是夢幻,則在其永遠存在,而又永不能被人所擁抱。

“卡!”

又是這一聲響。

姚立明跟着爆發了,他中氣十足地大喊了一聲,喊得整個攝影棚似乎都震了下:“好,太棒了,就是這樣的可望而不可及,白湖是何深的夢,何深也是白湖的夢!薄以漸,五年不見,你更厲害了!”

薄以漸停下了腳步。

他放松了身體的幾個關節,站立的姿勢就改變了,雨中的苦大仇深變成了雨中的吊兒郎當。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回頭一笑,好像春風吹過田野。

他對虞生微說:

“這回滿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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