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亡國之君(四)
“看夠了沒有?”
面對皆無似笑非笑的目光,陳致尴尬地抽了抽嘴角:“這個,這個,我很關心你呀!寒卿的尾巴明明是自己甩脫的,怪你毫無道理!”
皆無毫無誠意地說:“多謝你明察秋毫,我簡直感動死掉了。不幹活嗎?那我走了。”
陳致老老實實地渡了一縷仙氣,池面再度顯現出畫面。
崔嫣活了二十個年頭,哪能一一追溯。已知的最早分歧點是崔嫣改名,所以他直接跳到了崔嫣本應該改名的時間。還來不及細看,就聽空中一聲暴喝:“誰人擅闖?”
皆無拎起陳致的領子就往池裏跳。
陳致來不及反應,就感到身體一輕,直線下墜。
“啊……啊……啊……啊……”
陳致吼得聲嘶力竭,完全忘了自己是個神仙,如坨鳥屎從高空墜落,“啪叽”一聲拍在地上,呈大字型攤開。
大功德圓滿金身光環附體,疼痛瞬間修複。
他将四肢從土裏拔出來,剛剛坐起,迎面就撲來一個大泥團子,八爪魚似的罩住了他的臉。
“吼!吼!吼!吼!”
野獸打着節拍的叫聲在左近,吓得頭上的“大泥團子”跟着一抖一抖的。
陳致腦袋不由自主地跟着點了四下,才發現不對,将“大泥團子”從臉上扒下來,眼皮一翻,剛要說話,就撞入一雙驚慌失措的桃花眼中。
眼睛似曾相識,陳致心中一動,“大泥團子”掙紮四肢,想從他身上下來,被一把操起,夾在腋下:“靠你兩條小短腿兒能跑去哪裏。”
“大泥團子”逃不掉,急得快哭出來。
前方黃塵滾滾,似有獸群湧來。
眼見塵土撲面而來,陳致貼上隐身符,怡然自得地繞到一邊,坐看滾滾黃塵一路滾遠。
“大泥團子”窩在他的懷裏,吓得一動不敢動,等腳步聲遠去,才迷茫地擡起頭。
說他是大泥團子,也是不錯,淩亂的頭發如橫生雜草,圓臉蓋在灰撲撲的塵土下,只露出一雙疑惑警惕的大眼睛。
“你叫什麽名字?”
“阿複。”
阿父?
陳致臉色不大好看。
阿複對情緒感知十分敏銳,又想從他身上下來,被陳致按住:“這是什麽地方?”
阿複狐疑地看着他:“此乃神貍山。你是誰?”
怎麽說呢?
陳致想了想,回答:“過路人。”
阿複說:“神貍山方圓數裏都渺無人煙。”
陳致問:“那你為何在此?”
阿複低着頭:“我住在附近的黃家村。村裏發生洪水,我逃到了山裏,迷了路,又遇到了野獸,幸虧大哥哥出現。”擡起頭,一雙眼睛真誠又單純。
看阿複的年紀,約莫八九歲,可說話條理清楚,顯見不一般。陳致懷疑他是崔嫣,畢竟那雙桃花眼太過深刻。可是八九歲的崔嫣應該還在崔府當大少爺。難道崔嫣的命運從八九歲就出了岔子?
“大哥哥,為何剛才野獸從身邊走過,不攻擊我們?”阿複摟着他的脖子問。
陳致有點嫌棄他髒兮兮的手掌:“大概瞎了吧。”
阿複縮回手,低頭不語,顯然不信。
看他鬼精的樣子,陳致更堅信這孩子是崔嫣。哪怕身體縮水,有事沒事試探兩句的作風真是半點沒變。什麽黃家村發洪水,根本是謊話精攪混水。
陳致被皆無推下回溯池,猜測自己應該是穿越時空,回到了過去。要回到“現在”,只能等皆無來尋他。
在此之前,他要掩藏好自己,不能被“過去”的仙官發現。畢竟,擅闖回溯池是滔天大罪,自己會被嚴懲不說,皆無也要受到牽連。
掩藏之餘,若能查明崔嫣改變的緣由,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陳致生性豁達,很快将擔憂抛之腦後,找了條小溪,洗滌“大灰團子”。
阿複掙紮得厲害,嘴裏嚷着怕水,始終不肯将臉洗幹淨。
陳致随他撒潑,硬是将小臉搓回了粉嫩嫩的湯圓丸子——果然是那張化作灰都認識的臉。
阿複洗得雙眼通紅,鬧得精疲力盡,陳致一放手,就退後一丈,躲在樹幹後面戒備地看着他。
陳致在水裏撈了兩條魚,回頭問他:“餓不餓?”
阿複羞答答地點點頭,然後在陳致低頭的剎那,掄起小短腿就跑。
陳致看看手裏活蹦亂跳的魚,又看看扭着小屁股跑的背影,幽幽地嘆了口氣。
阿複扭啊跑啊,扭啊跑啊,跑到腿軟得一點都擡不起來才停下。
他在這裏待了三年,每天都計劃着逃走,周遭一帶的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腳下的山谷是通往山外的三條路之一,只要翻過前面四座山,就能見到村莊。
一想到村莊,灌了鉛的腳又變得輕盈起來。
他從地上抹了把土擦在臉上,剛起身,就僵住了。
前方,數頭黃黑斑紋的老虎一字排開,包抄去路。
阿複眼睜睜地看着老虎們甩動尾巴,慢慢地靠近,心跳如鼓,才生出一點兒力氣的雙腿又在地上紮了根。
老虎走到五六尺的距離停下,餘虎掠陣,正中的老虎俯身撲出……千鈞一發之際,就聽一聲清脆的“定”,剛剛還神氣活現的老虎們瞬間“石化”,定在原地。
“發什麽呆?還不走。”陳致在阿複身後現身。
見到他,阿複猛然洩出一口氣,身體癱坐在地。
陳致無奈地将他抱起,摸着一把骨頭皺眉:“平日裏不吃飯嗎?瘦得皮兒都裹不住餡兒了。”肉全長臉和屁股上了。
經歷完生死大劫,就聽到近乎關懷的詢問,阿複情緒波動極大,鼻子一酸,差點落淚,眼睛偷偷往陳致的衣襟蹭了下。
陳致找了個幹燥的山洞,取出放在乾坤袋裏的兩條魚開始烤。
這次阿複很老實,乖巧地坐在一邊,陳致将烤好的魚給他,就一聲不吭呢地吃。
陳致也不知自己做的是錯是對。照理說,他堕入回溯池,回到過去,就該老老實實地“觀棋不語”,可從遇到小灰團子開始,一切就亂了套,見“崔嫣”遇險,又沉不住氣。
陳致表情太複雜,崔嫣以為他後悔,主動開口:“我的父親是太原太守,你送我回家,他定有重謝。”
身世也對上了,果然是崔嫣。
陳致暗喜:“哦,不是黃家村嗎?”
“騙你的。”
陳致磨牙:“聽聞崔太守膝下有一孩兒名喚崔嫣,嫣紅姹紫,花容月貌,應當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吧?”
阿複抿唇,略顯不愉:“我是崔嫣。”
雖是根油條,卻是剛下鍋,尚未修成十幾年後水火不侵的老油條樣,看起來不可怕、倒有趣。陳致說:“既是太守之子,為何會淪落在此?”
崔嫣說:“燈會時與下人走散,被拐賣到了附近,逃到了這裏。”
陳致記不清自己聽說過多少起燈會走失案,覺得這故事實在敷衍,又想崔嫣年紀尚小,未必有日後的駁雜心思,姑且聽之。原想問老虎,那些老虎配合默契,像是有人豢養,但提及老虎,便不可避免地說到自己定住老虎的手段,他下意識地想回避。
偏偏崔嫣不放過,好奇地問:“你今日救我的時候,是怎麽定住那些老虎的?”
“唔,”陳致用樹枝撥了撥燒焦了的枯枝,“我是個修煉的道士,定住老虎這樣的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崔嫣眼睛一亮:“我可以學嗎?”
“當然……不可以。”陳致捋了把想象中的小胡子,裝模作樣地說,“我略通面相之術,看你天庭飽滿、雄姿異貌、骨骼清奇……這個這個,唇紅齒白、面色光潤,實是帝王之相啊。”崔嫣的長相與那些帝王面相相去甚遠,更符合那些傾國傾城的紅顏禍水。他說到後來,實在掰不下去。
崔嫣面色微凝,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想了想才說:“那你送我回太原吧?”
“啊?”
崔嫣幽幽地問:“不是有皇位等我繼承嗎?”
“……”眼前好大一個坑,低頭一看,竟是自己挖的!陳致一時無語。原本想看看崔嫣到底怎麽一步步走歪的,但是,好像越“看”越歪。從相遇那一刻起,“歷史”就可能不是那段“歷史”了。
他冒出一個危險的念頭:“歷史”不亂都亂了,如果自己将崔嫣的命運“撥亂反正”,那“未來”是不是就沒什麽幺蛾子了?
外面無端端地炸起一聲悶雷。
陳致吓了一跳,好奇地探頭,被崔嫣一把拉住衣服往後扯:“別出去!大妖怪回來了。”
說話的當口,山風忽起,飛沙走石,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陳致右手被小手掌碰了下,未及握住,已被拉開,随即後頸一緊,身體騰空而起,飛撞山壁,整個後背拍在凸起的石塊上,差點攔腰折斷。
倒下來滾了一圈半,屁股就被踩住。
一個聲音在頭頂冷笑:“擅闖神貍山,誘拐神奴,該當何罪?”
陳致吐了口土:“不知者不罪。”
“不知?呵。”頭頂那人不知想到了什麽,挪開了腳,陳致趕忙站起來,擡頭見崔嫣被人單手按在山壁上,手掌正掐着咽喉,仿佛随時會折斷脖子。
陳致一個頭兩個大!
為什麽見面之後,崔嫣一直徘徊在生死邊緣。別人是八字相克,他們可能是八輩子相克!
“等等!”
他一出聲,那人就松了手,回過頭來,一臉了然的笑容。
事出突然,陳致沒看清楚對方的長相,現在才發覺對方長了一張貓臉——上揚的眼角,碧綠的豎瞳,小巧的鼻子,還有薄得可以忽略不計的嘴唇,唯一像人的,是臉上無毛,一看就辦事不牢。
陳致預感接下來是一場鬥智鬥勇的硬仗,全神貫注于演技:“這麽好的食材,就這麽殺了,也太可惜了!”說話時,目光灼灼,口水潺潺,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座開席。
貓妖被看得渾身涼飕飕的:“什、什麽意思?”
陳致故作高深:“世間美味莫過于‘兩腳羊’,‘兩腳羊’中尤以‘和骨爛’為佳。”
貓妖活了數百個年頭,自認為見過不少世面,從未聽說過“兩腳羊”和“和骨爛”,卻不甘被鄙夷寡聞,忙道:“這有什麽稀奇!”
陳致看他表情果然沒有聽過,便放心大膽地忽悠下去:“故而,有人易子而食。可見其味美!”
貓妖冷笑:“呵,易子算什麽!我還知道孔子孟子老子韓湘子!”
……
陳致及時地調整戰術,沖他豎拇指:“果然見多識廣!不錯,易子有一句名言,叫做‘朝聞香,夕可死矣’。這個香說的就是‘和骨爛’的肉香。”
貓妖說:“那又怎麽樣?”
陳致對着崔嫣抿唇一笑:“眼前這個就是上好的‘和骨爛’。相信我,憑我多年的烹饪經驗,這個小家夥若是下了鍋,定然皮酥肉嫩,鮮入骨髓。”
貓妖唬了一跳,內心瑟瑟:“你要吃他?”
陳致媚笑道:“你若是放心,就讓我來掌勺,保準吃了之後就再也咽不下其他粗劣之肉。”
貓妖眼珠子一轉,有些意動,倒不是想吃什麽“和骨爛”,而是想看看陳致到底要幹什麽。崔嫣這個小混賬裝了幾年的龜孫子,花言巧語、伏低做小,自己差點信了他的邪,到最後還不是為了逃跑?若這個人真要拿小混賬下菜,倒是個整治的好法子,自己正好享用了!如若不然,自己有了防範,諒他們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也好!我正要将這個小混賬剝皮抽筋,你來代勞,我也省心。”貓妖見崔嫣面若死灰,越發高興,“呵呵,‘和骨爛’‘和骨爛’,這小混賬與他娘一樣是養不熟的天生賤骨,可不是爛到骨頭裏了嗎!”
陳致見崔嫣面露怒色,心中又記下一個重點關注對象,崔嫣他娘。
貓妖催促動手。
陳致忽悠一大堆是為了拖延時間等皆無來救,自然不能從:“此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無處借料調味啊。”
貓妖眼中詭光閃爍:“你借詞推托,莫不是耍我?”
陳致連聲否認,還送了一堆高帽子給他。
崔嫣能在貓妖手下幸存至今,靠的也是吹之不要臉,捧之不要命,陳致比他多吃了百餘年的飯,三寸不爛之舌颠倒黑白翻轉日月,高明了不知多少倍,聽的貓妖渾身舒暢,連尾巴都不小心露出來搖擺。
“你說的烤全羊,當真如此美味?”貓妖眯着眼睛,舒坦得喉嚨咕嚕嚕直叫。
陳致說:“人間有,天上無。”
貓妖感慨:“如此看來,神仙都是沒見識的鄉巴佬啊!”
“鄉巴佬”點頭,一臉“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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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