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亡國之君(十)

輪椅推近了,才發現崔姣看上去不大對勁。彈指可破的肌膚被上了一層厚粉,腮紅是抹出來的,眼睛雖然張着,卻毫無神采,哪有前兩次見面的神氣活現。

崔嫣指着輪椅道:“這是舍妹,姣姣。”語氣冷淡,仿如阿貓阿狗。

高德來目光在張權與崔姣之間一轉,心中已有了計較:“張老弟終日說自己想找朵溫柔的解語花,你看崔小姐如何?”

張權面色一喜,崔姣面色一變。

高德來不等兩人說話,徑自接下去道:“看我,大喜的日子竟高興得胡言亂語了。他日崔老弟登基為帝,崔小姐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主,只有招婿、沒有出嫁的道理。而且,張老弟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夫人,弟媳為老弟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勞苦功高,老弟自然不能虧待于她。”

張權一張臉漲得通紅,想解釋又無從辯解,只好吭哧了兩聲,說:“高兄這話說得好沒意思。”

不怕沒意思,就怕有意思。

高德來還不放心,又說:“我記得陛下尚未立後,與崔小姐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陳致沒想到隔岸的火會射到自己的頭上,忙說:“我也只招婿,不出嫁。”

高德來等人:“……”

倒是崔嫣笑了笑:“哦,不知道陛下招婿的标準是什麽?”

陳致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也懶得糾正,将錯就錯地說:“不能比我好看。”

崔嫣不動聲色地問:“這是何故?”

陳致胡謅道:“容貌是我唯一的優點,若被人比下去,還有何臉面可言?”

……

高德來說:“吉時已至,我們過去吧。”

雖然儀式的陣仗擺得很大,現殺的牛羊,新鮮的水果,連跳大神的都有,但真正結拜的時候,過程短得可憐,誓詞更是精簡到了極致——

“吾三人願結為異性兄弟,皇天後土,共為見證。”

一句違誓的懲罰都沒有。

但三人都很滿意,互相恭維了幾句,好似跪過之後,感情真的比之前更堅固了。

崔嫣假惺惺地說:“我在宮中安排了居所,懇請大哥二哥與我同往。”

送羊入虎口的事,張權都不會幹,何況高德來,紛紛推辭,借口也十分好聽:“我們身為兄長,自然要親力親為,為三弟守好家門。三弟只管高枕無憂!”

崔嫣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陳致冷眼旁觀,覺得是場面太虛僞,他都懶得應付了。

結拜儀式結束,三人依舊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崔姣匆匆露了一面,啥也沒說,又被匆匆帶走了。

崔、高、張在城外三結義的事,很快傳遍京城,與之一同熱議的,是西南王召集二十萬大軍勤王的消息。勉強壓下的糧價一下子翻了幾倍,上至貴族,下至百姓,都想法設法地囤積糧食。

城中風聲鶴唳,謠言四起,到後來,西南王含有水分的二十萬大軍竟被傳成百萬雄師。

雖然陳致窩在皇宮,足不出戶,但見崔嫣忙得腳不着地,也能猜到外面的情勢有多緊張,取妖丹的事只能暫時擱置,先想辦法輔佐崔嫣上位。

他這個神仙,除了肉質鮮嫩、廚藝高超之外,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想來想去,也只能幹回老本行,當個忠君愛國的凡人官。

又一次“早會”結束,陳致剛走出宮門,胳膊就被輕輕地撞了一下,手心塞了一個紙團。他側眼看去,是陳朝舊臣,名字忘了,依稀是吏部的人。

“在看什麽?”崔嫣跟在他身後出來。

陳致說:“在看精神面貌。”

“看出了什麽?”

“如驚弓之鳥。”

崔嫣低聲重複了一遍,笑道:“說得再貼切不過了。”

有黑甲兵上前耳語,崔嫣聽後笑道:“等了幾日才動手,張權耐性見長啊。”頓了頓,冷酷道,“捉住的人獄中好生招待,崔姣送進宮來。”

黑甲兵領命而去。

崔嫣轉頭,見陳致好奇地看着自己,好心情地說:“你猜發生了什麽事?”

陳致照他的話推測了一下:“張權對崔姣做了什麽?”

崔嫣輕笑了一聲:“陛下英明。張權仰慕佳人,想救她脫離我這個壞哥哥的手掌,可惜被我撞了個正着。”

陳致暗道:人家真正仰慕的分明是壞哥哥。

崔嫣說:“你說我該不該成全他們?”

陳致含蓄地說:“張權是你的結拜兄弟,崔姣是你的妹妹,原本是親上加親的好姻緣,不過聽高德來說,張權家中已有了結發妻子,這個這個,總有些不合适吧。”

崔嫣說:“張權好色成性,葷素不忌,早與妻子分居兩地,貌合神離,不足為慮。”

陳致說:“名分上總說不過去。”

崔嫣笑道:“傳言先帝最愛人婦,以致朝臣争娶醜妻,不想陛下竟如此看重人倫。”

陳致說:“雖是父子,但我們不要臉的方向不太一樣。”

“你是哪個方向?”

“……溜須拍馬?”

崔嫣笑着搖搖頭:“是唇紅齒白。”

……

陳致短時間內不想再與他講話!

短時間果然是短時間,堅持不過一炷香。

聽說崔姣進宮,陳致還是屁颠颠地跑去圍觀了。

這次她素顏朝天,粉黛未施,憔悴到慘白的臉色一覽無遺。陳致見她目光渙散,忍不住伸手晃了晃,崔嫣在旁說:“不用試,的确瞎了。”

聽到他的聲音,崔姣打了個寒顫,臉立刻轉過頭來,對準他,半晌才怯生生地說:“哥哥?”

許是太久沒開口,語調聲音得奇怪。

崔嫣不語,崔姣等了會兒就焦急地說:“哥哥!姣姣知道錯了,你原諒姣姣!姣姣以後都會聽哥哥的話,哥哥讓姣姣做什麽,姣姣就做什麽!哥哥?哥哥!原諒姣姣,姣姣以後再也不敢了。”說到後來,又是初見面時候軟軟嫩嫩的撒嬌聲。

崔嫣涼涼地說:“此話當真?”

“當真當真,哥哥你信我。”

“若我要你嫁給張權呢?”

崔姣臉色一僵,很快說:“可姣姣是個瞎子,怎麽配得上張将軍?要不哥哥先治好姣姣的眼睛?”

崔嫣說:“治不好的。”

崔姣的臉頓時褪去了所有顏色,只剩下蒼涼的白。

崔嫣湊近她,微笑着說:“如此,姣姣還願意聽哥哥的話嗎?”

陳致簡直看不下去。

這對兄妹不靠臉也能在茫茫人海中相認。

他轉身要走,就聽崔姣甜甜地說:“願意。既然姣姣看不見了,那哥哥就是姣姣的眼睛。從今以後,只要是哥哥的事,姣姣都會全力以赴,幫哥哥達成心願。”

十幾歲的小姑娘能在仇人面前昧着良心說出這番話殊為不易——雖然沒控制住表情,流露出了些許恨意。

崔嫣視若無睹:“那就好,我一會兒派人幫你收拾收拾,你就随張權走吧。”

崔姣放在身側手暗暗握緊,面上卻笑出了一朵花:“哥哥需要姣姣在張将軍面前美言什麽嗎?”

崔嫣輕笑一聲,不屑地說:“随你。”

崔姣被送走後,陳致忍不住問:“崔姣好歹是你的妹妹,你将她送與別人,委實不妥。”

崔嫣說:“誰說我要将她送給別人?”

“你剛才不是說……”

崔嫣冷笑道:“我為妹妹設了一座府邸,她在裏面與別人做什麽,與我何幹?”

陳致說:“你弄瞎了她的眼睛,又毀了她的幸福,她定然恨你入骨。”

崔嫣冷冷地說:“她該感謝自己還有些用場,才能留下一條命。”當年他留下崔姣,就像留下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平日裏逗弄逗弄也就罷了,偏她不自量力,妄圖反噬主人,那他也沒必要手下留情。原想令她受盡折磨,但張權的出現,使她有了其他用處。

陳致還在努力勸說:“最難提防枕頭風。她若是鼓動張權與你作對……”

“那也是日後的事。那時,正好給了我一個名正言順殲滅張權的借口。”

“……”陳致不甘心地做最後掙紮:“張權未必會上鈎。”

陳致的話說完不到一個時辰,就被狠狠地打臉。

張權派人請崔嫣相見。

陳致聽到消息的時候,心想:若是張權在陳致面前,一定“啪啪”兩個巴掌,讓他清醒點。等張權真的站在他眼前了,又覺得這個敢盯着崔嫣不挪眼的漢子,以獨特的“好色不要命”的作風,和崔家兄妹可能真的是“千裏姻緣一線牽”。

張權能在爾虞我詐的亂世存活到現在,還建立起相當的勢力,除了旁人難以企及的運氣之外,靠的應該就是旁人難以企及的運氣。

因為陳致還是頭一回看到一個亂世枭雄被對手三言兩語拐到溝裏還一臉美滋滋的。高德來說服張權對付崔嫣時多開心,此時大概就有多傷心吧。

如先前所言,聽說張權愛慕自家妹子,崔嫣不但不橫加幹涉,還暗示他“舍妹終身大事皆可自己做主”“城中築有華舍,可為愛巢”等。

色字頭上一把刀。

餘事糊塗的張權,此刻揮舞鋼刀、披荊斬棘、所向披靡,當即領會真意,還自發地發散思維,拍胸脯表示會“好好監視高德來,務必叫其‘厚待兄弟’‘不耍奸弄權’”。

“兄弟”這個詞,被他們叫得忒廉價!

送走張權,崔嫣心情不錯,逗弄目瞪口呆的陳致:“你若同情他,追上去說說,興許還有些用。”

陳致很有自知之明:“看臉,我就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以張權對“美麗”的執着追求,自己能夠站在他面前說話而不被套麻袋,很可能是沾了龍袍做工精致的福。

崔嫣揚眉:“陛下謙虛!我進宮這麽多天,從未見過比陛下更順眼的人。”

陳致無語:“如今宮裏剩下的只有我和一班老臣……相較之下,我的臉總還是嫩的。”說也奇怪,陳朝四品以上官員中,不乏年輕英俊的世家公子,可楊仲舉最後的名單裏并沒有他們。莫非是因為……楊仲舉想清楚了自己的結局,知道死亡無法改變,所以想做一具最英俊的屍體嗎?

崔嫣單手撫住他的臉,被躲開之後也不氣餒,又按住肩膀,微笑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陛下雙眉細長,雙目清澈,正合‘柳眉明眸’,鼻翼小巧而鼻梁适中,柔和了棱角,比女子更加清秀。而唇瓣……”

微微拖長的音,仿佛一根調皮的羽毛,輕掃過陳致的心房,使他渾身一悸。

“柔軟厚實,若非親口品嘗,誰能明白其中美妙?”

說到最後,竟似癡迷。

陳致氣得嘴唇都哆嗦了。前後兩輩子,一輩子做人,一輩子做神,也是見過世面之……神人,還頭回見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而且最最最重要的是——

這張被他盛贊的臉,就是他原本的臉!

這事還要從陳應恪八歲那年說起。雖然黃天衙将這樁差事派給了他,但他根本不會返老還童,更不要說改頭換面,全靠服用一個月一次的返老還童丹以及皆無定期下凡幫他揉臉。

揉着揉着,皆無就覺得此事着實煩人,于是,“陳應恪”的臉就慢慢地“變了”,一點點地向陳致本來面目過渡。等陳致發現皆無的陰謀時,“陳應恪”與自己已有七八成的相似。

到十一歲那年,陳致已經可以頂着自己的臉到處行走,而身邊無人懷疑。偶有多年未見的起了疑心,也很快被其他人說服,當面稱贊“陛下實乃真龍之相”,背後吐槽“傻孩子果然越長越歪”。

所以,崔嫣此時調戲的每一句,針對的都是他。

好在崔嫣還有點眼色,見他面上氣憤不似作假,忙道:“我與陛下感情日深,一時忘情,還請陛下莫怪。”

誰與你感情日深?

陳致滿心滿腦都是找個月黑風高之夜,一刀把對方捅了,把贓物——妖丹拿出來。然後喂對方喝下自己的血,邪魅一笑:“想死,沒那麽容易。”言罷,揚長而去,留給對方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

他臆想得十分興奮,面上流露些許,落在崔嫣眼中,暗暗欣慰:陛下聽到他的贊美,果然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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