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下之謀(二)

陳致不太想去。剛出軌回來,就被捉奸,心情起伏有點大,好不容易靠着“坦白從寬、出賣小三”活了下來,又要披星戴月地出去,他覺得非常累,直接把心裏話說出了口:“我不想去……”

崔嫣看他意興闌珊,也覺得掃興,正想說“那就算了”,就聽陳致又自發地接下去:“但也得去,是吧?”

崔嫣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你怎麽一點兒不記好呢?”

捏完就見陳致如遭雷擊地站着。

……

傳說每個人的死穴都不太一樣,有的人在會陰,也有的人在百會,他不會在臉上吧?但看他平時不着調、不要臉的樣子,又不太像。

崔嫣在捏過的地方輕輕地撫摸了兩下:“怎麽了?”

半天,陳致嘴裏顫巍巍地吐出一句話:“風水輪流轉。”

想當年,一張圓乎乎、白嫩嫩的臉放在他面前,任他蹂躏,他沒有珍惜,非要保持成年人的矜持,沒有下狠手,如今,風水輪流轉、天道好輪回,被蹂躏的人輪到了自己,內心竟然感到了一絲絲的……舒服?

陳致瞪着他的手,佯作不悅地說:“沒事不要亂用妖術!”

崔嫣:“?”

兩人提着燈籠,在夜間行走。

夜晚的寒風吹在臉上,讓崔嫣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一回頭,又見陳致一臉震驚地看着他。

崔嫣無奈地問:“又怎麽了?”

“你打了個噴嚏。”

“……所以?”

“你會打噴嚏。”

崔嫣莫名其妙:“難道你不會?”

的确不會,他是大功德圓滿金身,百毒不侵、萬邪不侵,注定與天地同壽的神仙,但是……陳致問:“你不是妖怪嗎,妖怪也會生病?”他想的是:妖丹如此無用,留着也是弊大于利,還是要将取妖丹這件事盡早提上日程。

崔嫣臉色一下子變了,語氣變得十分危險:“在你眼裏,我是個妖怪?”

……

吞了一顆妖丹,即半人半妖,不是妖人就是人妖,“妖怪”已經是很恭維的稱呼了。

陳致成仙之後,對妖怪、凡人、神仙的看法,就如為人時對陳朝、羅剎國的看法,族群不同,沒什麽高低之分。

但崔嫣顯然是不領情的,面無表情地盯着陳致看了會兒,見他茫然不答,甩袖而去。

陳致披着臃腫的大氅在後面追了兩步:“為什麽往回走?是走錯路了嗎?你去哪裏?喂!”

崔嫣越走越快,最後,直接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長道的盡頭。

陳致在原地呆站了會兒,覺得流年不利,還是找個地方避避。

偌大一個皇宮……沒有車,走遠了很累。陳致想了想,還是順路去了不遠的養心殿。

守在旁邊觀察的黑甲兵見狀立刻回去禀報給崔嫣。

崔嫣在回來的路上,已從驚怒到心涼了。

從前對陳致托付江山的話還将信将疑,眼下已全盤否定了。

試問,有誰會将自己看重的東西交托給一個“妖怪”?回想當初殿上一刀,到後來渡氣一吻,處處透着詭異,若非自己一葉障目,被陳致的花言巧語蒙蔽了眼睛,何至于到現在才認清楚?

直到黑甲兵回複陳致去了養心殿,崔嫣才稍稍冷靜下來。

若對方一開始就心懷敵意,自己再曲意逢迎也是無用,倒不如來硬的。

他冷冷地說:“召姜移來。”

到了養心殿,陳致忍不住想看看仙草院。自從昙花“死”後,那裏已經是他的傷心地,沒什麽值得留戀的了——反正他想養活的,怎麽都養不活;不需要他養活的,養不養都會活。

他推開門——見證了奇跡。

雜草叢生的仙草院被各種各樣的鮮花塞了個滿滿當當,滿院的芬芳仿佛是美夢的味道。放在花架上最顯眼位置的,赫然是三盆精神抖擻的昙花。

他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簡直不知道往哪兒看,反正看哪哪兒好看!

一個黑甲兵出現在他身後,幽幽地說:“這是天師特意為陛下準備的。”

陳致認出就是拾金不昧的那個:“這些花從哪兒來的。”

拾金不昧的黑甲兵轉身走了,過了會兒,又叫了個黑甲兵過來。

陳致在花叢裏賞花,随口問道:“這些都是什麽花啊?”

被叫來的黑甲兵指着左邊那一片說:“這是陰山公的花。”

陳致:“?”

右邊這一片:“這是榆陽伯的花。”

陳致:“……”

中間這一片:“這是銅川侯的花。”

……

所以,年無瑕說他們三個被抄家,連祖宅都沒保住,全怪他咯?

既然怪他,那他就不要辜負這片美意了。

陳致打算在這裏睡下來。

兩個黑甲兵見狀,啥都沒說,轉身去外面抓了一圈回來,将他從地上架起就跑。

陳致:“?”

今夜怎麽這麽漫長?沒完沒了的劇情跌宕,還有沒有個頭了?

然後,他出來就看到了崔嫣。

崔嫣披頭散發地站在屋邊的陰影處,靜若處子,一言不發。

陳致忍不住在心中嘀咕:長得那麽美,看看都像鬼。

對他先前拂袖而去,陳致也做了自我檢讨,覺得“妖怪”這個稱謂可能被誤認為罵人了,便道:“我先前不是故意的。你身懷妖丹,我想不出其他好聽的叫法。”

崔嫣氣笑了:“莫非在你耳中,妖怪很好聽嗎?”

陳致說:“也不難聽啊。不幸你再聽聽‘妖人’‘人妖’……有沒有覺得‘妖怪’聽起來還挺順耳的。”

崔嫣擡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雙頰:“閉嘴。”

雖然他這麽說了,陳致還是要提醒一句:“其實,這個動作不如捂嘴有用。”

崔嫣拽起他的胳膊往大殿走。

再鬧下去,天都亮了。陳致順從地跟着,準備躺下好好睡一覺,但是邁過門檻,看到兩排黑甲兵持刀而立,就知道這漫長的一夜遠沒有到頭。

崔嫣冷着臉走到桌邊,從懷裏掏出一瓶藥,倒出一顆放在桌上:“吃下去。”

陳致好奇地拿起來:“什麽?”

崔嫣微笑道:“自然是養氣補血的好東西……”

話沒說完,陳致就吃了。反正他的身體是吃不好也吃不壞,時刻保持着穩定水準。

吃完,崔嫣還要他張嘴檢查。

然後……

一群人就這麽默默地站着。

陳致悄悄地拉開椅子,見他沒反應,便一屁股坐下。

崔嫣突道:“誰許你坐的?”

……

陳致又站起來。

崔嫣将凳子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然後沖他邪魅一笑道:“想坐嗎?坐我身上啊……呵!”

陳致非常直爽地坐下去了,且因為角度原因,被坐的人的感覺不算良好。

崔嫣托着他的屁股調整了一下位置,兩人就這麽無聲地坐着。

天隐隐地出現了些許的灰色。

陳致打了個哈欠,又打了個哈欠,忍不住問:“還要坐多久?”

崔嫣咬牙,将瓶子裏剩下的丹藥都倒出來給他:“都吃了。”

陳致看了他一眼,正要吃,又被崔嫣抓住手,收了一半回去。

“吃吧。”

陳致二話不說,一口氣吞下。

崔嫣将右手放在桌上,仿佛一道屏障,抵住了陳致的後背。

然而,半盞茶過去了,一盞茶過去了,半炷香過去了,一炷香過去了……陳致的腦袋越點越頻繁,卻依舊沒有發出預期的痛呼聲。

崔嫣按捺不住地站起來。

“啊!”陳致不及防,一下子撲倒在地,很快起身站好。

崔嫣看着他,氣不打一處來,半晌才說:“沒事吧?”

陳致搖頭。

崔嫣點點頭:“早點休息。”

……

已經不早了。

陳致無奈地嘆息。

黑甲兵如流水般退去,一同離去的還有崔嫣。他沒有招呼陳致一起走,似乎默認了他今夜睡在這裏。

等所有人走後,陳致又嘆了口氣。

毫無疑問,崔嫣剛才給他吃的,必然是姜移提到過的痛徹心扉丹。

前後不過半個時辰,便有了如此大的轉變,幾乎沒有任何的深思熟慮,與其說是一聲“妖怪”帶來的影響,倒不如說是耐心告罄後,終于剝去了僞裝。

但是……

這樣的崔嫣更容易接受!

一想到不用再面對雞皮疙瘩的職業賣家,陳致覺得睡醒後的明天,一定陽光燦爛!

萬萬沒想到,當他醒來時,面對的就是崔嫣欲言還休的溫柔目光。

……

一定是他沒睡醒!

陳致翻了個身,閉上眼睛繼續睡。

崔嫣臉色微黑,卻瞬息變回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起床了,早膳已經準備好了。”

陳致抓着被子回頭,看了他一會兒才說:“我可以再吃一爐的痛徹心扉丹。”這次他一定會配合表演!絕對不會因為犯困就消極怠工。再給一次機會啊!大師!

崔嫣失笑道:“胡說八道什麽,我怎麽舍得讓你吃這種東西。”

陳致說:“……你再考慮考慮,有沒有其他話想說?”

崔嫣掀開被子,拉他起來穿衣服。

陳致由着他折騰,等穿戴整齊後,滿懷期待地看向了早膳。

十分普通的雞蛋饅頭玉米羹。

“不喜歡?”崔嫣沒有錯過他眼裏的失落,“我帶你出去吃。”

出宮的路上,崔嫣喋喋不休地介紹起太原的美食來,親昵的語氣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仿佛昨夜翻臉不認人的那個只是陳致一個人的想象。

這次乘坐的是普通馬車,停在一家酒樓前時,并未引人矚目。

黑甲兵充當的車夫跟着夥計牽馬去了後院,崔嫣帶着陳致上樓。

“我打聽過了,這裏的早膳遠近馳名。”崔嫣一邊說,一邊幫陳致洗筷子。

陳致說:“其實我不挑嘴。”

崔嫣說:“不挑嘴是性格随和。人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總會有個偏好。”頓了頓,“或者,你也不是人?”

早知道以崔嫣的小肚雞腸人,怎麽可能不計較?

不過一句脫口而出的“妖怪”,就整了一瓶的痛徹心扉丹來。吃了他這頓早膳,不知道又要付出什麽代價。

陳致暗嘆一口氣說:“你說的沒錯!我是妖怪!妖人!人妖!你随便說,不要客氣。”

崔嫣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微微側頭,流露出受傷的表情:“我吞妖丹,是年少無知,你何必借機諷刺呢?”

他沒有!

他真的冤枉啊!

陳致以頭搶桌!

崔嫣将手抵在他的額頭與桌面之間,溫聲道:“這桌子雖然不硬,卻不知道多少人用過,髒得很。快起來吧。”

嫌他撞的不夠硬咯?

陳致扶額。

崔嫣強行陷入回憶:“我雖是太守之子,卻因生母早逝,而飽受後母的磋磨。明面上看衣食無缺,其實吃不飽、穿不暖,底子虧得很。後母請了個道士回來,拿出一顆鮮紅的丸子,說是益壽延年的丹藥,我信以為真,想起自己懷裏有一顆不知從哪裏來的丸子,色澤鮮紅,比道士的還大些,以為是大補丹,便擅自服用了。誰想,竟然是顆妖丹,若非我命大,只怕早已死了。”

陳致:“……”

這是賣狠不見效,賣萌不買賬,所以開始賣慘了嗎?

但是,不得不說,崔嫣這次賣對了。他之所以不知道妖丹,是被忘憂珠消除了所有與自己有關的記憶。追根究底……還是自己的鍋!

不過,難得崔嫣提起自己的過去,陳致順水推舟地問了下去:“後來呢?你服用妖丹,可對性命有礙?”

崔嫣幽幽地嘆息:“我服用妖丹,身體起了變化,被後母請來的道士發現。他原想殺我取丹,反被我所傷,後來就受制于我了。那道士便是姜移。”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能想象當時的危險。

陳致順勢道:“妖丹畢竟是妖物,還是早早根除為妙啊。”

崔嫣苦笑道:“我何嘗不想,不然我為何執着于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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