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月下之謀(四)
陳致披散的長發仿佛佐證了兩人所言不虛。
崔嫣親信看他的目光充滿了輕蔑和不屑,而陳朝舊臣們不是低頭不語,便是假笑着迎合奉承。唯獨當事人氣定神閑,默默地挪過崔嫣面前的筷子,吃起花生來。
“嘎嘣嘎嘣”聲爽脆得崔嫣牙根又癢了。他環住陳致的腰,柔聲道:“陛下覺得如何?”
陳致夾了一顆花生,塞入他嘴裏。
崔嫣沒想到他這麽配合,愣了愣,突然湊過去說:“陛下親親我。”
陳致扭頭就用沾了鹽粒、油膩膩的嘴在他白皙光潔的臉蛋兒上啄了一口。啄得動靜有些大,坐在大堂最外側的都聽到了“啵”的一聲。親完,他還意猶未盡地看了看崔嫣另半邊臉:“要不要對稱一下?”
崔嫣面無表情地擦了擦“被污染”的面頰:“不用。”
陳致遺憾地嘆了口氣。像這種美人求輕薄的要求,他最不好意思拒絕了。
張權被兩人的互動撩得心癢,尤其是崔嫣“含情脈脈”地看着陳致時,恨不得推開陳致,以身相代。但這些天,在高德來的耳提面命下,他看清了崔嫣蛇蠍美人的真面目,不敢像往日那般莽撞造次,加上身邊有個崔姣備選,雖心裏冒了幾個酸泡,表面卻笑眯眯地問:“不知崔小姐幾時出來?再不出來,我可要去閨房裏請她了!”
知道崔家兄妹不和的只有姜移、陳致和黑甲兵中的貼身近衛,餘人都以為他們兄妹情深,見張權言語輕佻,自是義憤填膺。
崔嫣倒不計較,只差了近侍去催。
未幾,崔姣就坐着輪椅來了。一身上粉下杏的襦裙,透着少女獨有的鮮嫩與青澀,失了神采的眼睛,終日雲缭霧繞,反倒如秘境一般,引人探究。
張權坐不住了,上前推開推輪椅的仆人,親自将她放到主座上,又将自己的席位往上挪了挪,桌角挨着桌角,格外親密無間。
餘人又各種表情展現了一番。
張權說:“這個……莺遷仁裏、燕賀德鄰!張某恭賀崔小姐開府之喜!”
幾個文臣面露不屑,暗道:叛軍果然粗俗不堪,對着個小姑娘,用的賀詞亦是不倫不類。
崔姣微笑道:“多謝張将軍。”
張權見佳人展顏,開始沒完沒了地無腦吹。
崔嫣放在桌上的手指輕敲了一下。
坐在旁邊的崔姣原有些不耐煩,聞聲立刻發出銀鈴般悅耳的笑聲,對着張權撒嬌道:“張将軍,我眼睛不方便,看不到哥哥送給我的這府邸有多好。你幫我瞧瞧好不好?”
張權說:“這原是陰山公的居所,據說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自然奢華無比。比如說這廳堂,頂梁的雕花是……”
說得有板有眼,差點信了他的邪!這座大宅是陳朝開國皇帝賜下的,原是前朝大貪官的居所。就是搜刮民脂民膏也是前朝大貪官幹的,陰山公一個空有爵位、坐吃祖産、還被楊仲舉忌憚的散官,哪來的門路?開個瘦身醫館給百姓刮脂肪嗎?
陳致看着臉被氣得更大更圓的陰山公,默默地撇嘴。
聽兩人越說越不像話,崔嫣涼涼地打斷:“舍妹日前感染了風寒,連服了幾日的藥,以為好了,誰知才停了一日,看着便有些精神不濟。好在在座都是我的同僚,你若是撐不住,便到後院去歇着。”
崔姣身體一顫,知道惹惱他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忙賠笑道:“大好日子,妹妹豈能掃興?我來之前已經睡了一覺,清醒得很,斷不會再讓哥哥擔心了。”頓了頓,又道,“我今日設宴,特地搜羅了幾樣珍玩,請諸位賞鑒。”
崔嫣似笑非笑地看了陳致一眼:“陛下可要睜大眼睛,好好賞鑒。”
來了。
陳致暗暗警惕。
過了會兒,便聽到門口一陣咆哮聲,幾個黑甲兵推着一個鐵籠到堂前。一只猛虎鎖在籠中,虎目猙獰,沖着堂中諸人咆哮。
諸人皮肉一緊,除崔家兄妹外,只有張權面色如常,還大笑起來:“此虎腹癟如空囊,怕有幾日未曾進食。”
崔嫣說:“手下膽小,無人喂虎,委屈了這畜生!”
陳致:“……”不敢喂虎,卻敢推車。這些手下膽小得很別出心裁。
張權哈哈笑道:“這有何難?站在籠外,向裏抛肉便是,且看我喂來。”
崔嫣懶懶地說:“二哥有所不知。這虎有個怪毛病,喂肉的人一定要進籠子,與它面對面投喂。原先倒有一個,前兩日老虎吃得太急,連養虎人一起吃了。”
張權還是頭一回聽說這麽古怪的老虎,誇張的笑容僵在臉上,一屁股坐了回去。
崔嫣問:“堂中何人敢喂虎?”
堂中靜谧無聲,落針可聞。
崔嫣又說:“喂虎者,我可以答應他一個願望。”
依舊無人應答。
崔嫣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酒,緩緩道:“讓我退出京城,也可。”
這實在是一枚香嫩可口的誘餌。
年無瑕眼珠子動了動,看向陳致,目光十分複雜,想為國捐軀,又怕捐軀無用,平白耗損了己方的元氣。
陳致感慨自己的閱讀能力,竟能從微微顫抖的眉頭看出了那麽多信息。
“我願一試!”
陰山公站出來。
崔嫣看了陳致一眼道:“陰山公真是好氣魄!聽聞夫人前幾日在城中受了驚吓,看來這天子腳下,不甚太平。陰山公還是謹慎為上。”
陰山公哈哈哈大笑三聲:“在座諸位之中,唯我身肥體寬,皮肉最多。便是那畜生發了狂吃我,一頓半頓的也吃不完。但有半條命,我定爬出來請崔公子踐諾!”
談笑間,将生死置之度外。
與其相比,張權出爾反爾之舉,顯得十分懦弱不堪。
果然,張權臉色不佳。
陳致看夠了諸人的面色,施施然地開口道:“陰山公此言差矣!自古以來,龍争虎鬥。在座諸人,除了崔天師,唯我有喂虎的資格。”
餘人色變。
舊臣色變,是為了陳致将崔嫣推到了“龍”的行列中。
崔嫣手下色變,是因為他将崔嫣也列入了危險之地。
崔嫣冷笑道:“陛下可要想清楚了。畜生無知,可認不出陛下來。”
陳致站起來,低頭看他:“有刀嗎?”
崔嫣目光如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見他毫無退縮之意,才腰上解下一把鑲了玉石的匕首,遞給他。
陳致接過刀,在衆人悲壯相送的目光下,走到鐵籠前。
猛虎見人靠近,頓時發出警告聲。
“肉呢?”
有黑甲兵當即送上肉來,不過是巴掌大的一塊,怕是給猛虎塞牙縫都不夠。
陳致将肉丢入籠中,那猛虎果然不聞不問,依舊對外狂吼。
陳致盤膝坐下,拔出匕首,割開褲子,然後神情淡定而真摯地割下了自己一塊大腿肉……
堂中倒吸氣聲此起彼伏。
諸人有一半人,都過過刀上舔血的日子,殺人、被殺,都司空見慣,卻從未見過有人如此淡定地切割自己身上的肉,就像……在做一道精美的晚宴。
連崔嫣都被震住了。
陳致太淡定了,好似世間事都如日升日落,正常不過。不受利誘,不為名動,江山美人亦無動于衷。他急迫地想要看到對方卸下淡然,驚慌失措的模樣。然而,算計了半日,驚慌失措的仍是自己。
看着陳致将自己的大腿肉丢向猛虎,崔嫣終于忍不住站起來,失态地沖過去抓住了那只沾血的手。
“你……”
一段莫名其妙的話電光火石般地滑過舌尖,卻一句都沒有抓住,就消失了。崔嫣覺得自己震驚之餘,有種莫名其妙的無奈感,仿佛早有所料。
陳致努力地維持傷口,生怕不小心痊愈了。
崔嫣順着他的目光低頭看傷口,冷嘲道:“陛下好魄力!竟以身喂虎!”
陳致說:“衆生平等,哪有高低之分。”
這話由一個皇帝來說,頗有些虛僞,可是有陳致以身喂虎的舉動在前,竟是誰都不敢懷疑。
待虎尚且如此,何況百姓乎?
陰山公突然伏地嚎啕:“楊賊誤國矣!楊賊誤天下矣!”
崔嫣目光微沉,打橫抱起陳致要走,陳致忙道:“等等!”
崔嫣停住腳步。
“你還欠我一個願望。”
崔嫣臉色微凝:“陛下重傷,此事稍後再說。”
“不行。”陳致說,“難得衆人都在,可以為證。”
崔姣雙目失明,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事,最怕他們說話含糊不清,忙道:“陛下說得對,哥哥何不聽聽他要說什麽?”
陳致不等崔嫣反對,便道:“我的願望是……”
崔嫣抱着陳致的胳膊微微緊繃。
“崔嫣登基為帝,再創太平盛世!”
從廳堂出來,兩人都很沉默。
陳致兩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擺,猶豫了下,才問道:“要摟住脖子嗎?”
崔嫣斜了他一眼:“你可以再試試。”
陳致見兩人出了大堂,燈光不及,便伸出胳膊,切切實實地摟住了他。
崔嫣敏感地動了動耳朵。
陳致瞧着稀奇:“你的耳朵會動!”
崔嫣說:“這麽大的傷口,不疼嗎?”
嘁,這麽點小傷!
陳致撅着嘴巴:“快痛死了。千萬別提,說點別的轉移注意力!”
崔嫣說:“下手的時候沒考慮到嗎?”
陳致說:“我看你那麽在乎那只老虎……”
崔嫣看了他一眼:“你當真不知我的用意?”
陳致嘆氣道:“天師要如何才肯相信我的一片赤誠?”
崔嫣從小到大,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哪來的一片赤誠?
他問:“你真心要我登基為帝?”
“真心真意、真心實意!皇天在上,我陳……應恪今日所言,若有半點虛假,就叫我不得好死,屍骨無存,魂飛魄散,淪落畜生道!”
“魂飛魄散了還怎麽淪落畜生道?”
“我都發毒誓了,你還不信我?”
“把兩只扣在胸前,再發一遍不前後矛盾的毒誓。”
“……”陳致無奈,只好将手重新放到胸前,十指張開,根根分明,“我陳應恪對天發誓,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崔嫣登基為帝,開創盛世,長命百歲。如有半句虛言,就叫我死得凄凄慘慘,下輩子做豬做狗……”
“變成妖怪。”崔嫣突然接了一句。
……
從未見過心眼如此小之人!
腹诽歸腹诽,陳致還是追加了一句。不過說完,立刻說:“我從來不認為妖怪低人一等。”
崔嫣冷笑:“何以見得?”
陳致掰着手指算:“你想想,妖怪壽命比凡人長吧?”
“妖怪打架比凡人有優勢吧?”
“妖怪可以變形,可帥可萌。”
“妖怪說出去比凡人威風。”
“妖怪……”
崔嫣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對妖怪有什麽誤解?”
陳致驚覺自己在勸說崔嫣“當妖怪”,忙把話拉回來:“但是呢。就怕當不成妖怪,又做不成凡人,還影響身體,那就得不償失了。”
若是以前,崔嫣一定将其當做諷刺,可此時此刻,心情竟很平靜:“那妖怪能不能當皇帝?”
這問題只能用一句話形容——前方深淵,身後地獄,想清楚才能回答。
陳致舔了舔嘴唇,還在想怎麽說,崔嫣已經略過這個話題:“你腿不痛嗎?”
“……哎喲喂!好痛好痛,痛死我了!”
大夫很快被請來,看到陳致傷口吓了一跳,直說傷口這麽深,腿怕是要廢了,又是包紮又是吃藥,還說陳致面色紅潤是回光返照。
崔嫣臉色不好看,陳致直接被安排到客房歇下了。
臨睡前,陳致說:“我可能要睡很久,沒事不要叫我起床了。”
崔嫣想了想道;“只要你不背叛我,藏些手段也沒什麽。”
已經閉上眼睛的陳致又睜開了一只眼睛。
崔嫣說:“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我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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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