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向月之心(四)
容韻說:“王大人思慮雖然周全, 但是, ‘夫戰, 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時再來, 南嶺依舊,西南更穩,吾等以何勝之?是回去之後輾轉反側的悔之莫及?還是卷土重來的忐忑不安?”
王為喜脫口道:“屬下知錯。”說完才反應過來, 自己竟然在容韻面前示弱, 想要說幾句挽回顏面,容韻已經接下去道:“西南王推鄂國夫人出來, 必然是壓不住屬下,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才行的權衡之道。只要打破平衡,西南就會冰消瓦解。”
陳致突然插了一句:“陳軒襄已經死了。”
衆人齊刷刷地看他。
陳致說:“很可靠的消息。”
王為喜腦子轉得飛快:“自古有陰必有陽, 有進必有退。西南地廣人雜,可派說客進南粵。”
容韻往賬中的太師椅一坐,拿起軍報就翻閱起來。
王為喜垂手站在一旁, 等陳致與姜移出帳, 才驚覺不妥,手掌撐着桌案,幹咳一聲。
容韻說:“多吃梨。”
王為喜猛一激靈。這番對話,似曾相識。站直身體,看那張青澀秀美的側臉, 心裏寒氣升騰。即便是虎父無犬子,也太像得太過了。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如崔嫣複生。但這種感覺分明是這次回來才有。陳致的數十年不老,火魔的出現,還有滅魔弑神大陣的威力,無不展示了一個神奇的世外世。何況……那是天師。
容韻忽地轉頭看來,秀目半張,兩灣眼波,深不可測,哪裏像個十四歲的少年?
王為喜與容韻相處了一陣,兩相比較,越發認為眼前這個已非先前那個。垂頭躬身,恭敬退出,帳簾一落,清風一吹,回首過往,恍若新生。
陳致并不知道在容韻的刻意而為下,王為喜已經有所察覺,依舊與姜移虛與委蛇地說故事。
“說時遲,那時快,我與容韻一道被大陣送走,再醒來,已經是另一方天地。我挂在樹梢上,他泡在小溪裏,真是凄凄慘慘戚戚!”
“……山裏有虎,一公一母。只聽公的吼道:日子過不下去了,荒山野嶺,渺無人煙,想吃個人肉打打牙祭都不行!母虎跟着咆哮:你個敗家玩意兒,還想着吃人呢。如今連兔子都快吃不到了。”
“……我與容韻一人騎着一虎,雄赳赳、氣昂昂地跑出了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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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開了頭,便如瀑布一般,飛流直下,一發不可收拾。
陳致越說越起勁,差點自己就信了。
姜移信不信另說,聽得倒是挺津津有味,拿出珍藏老酒,要了盤炒花生,就這麽邊喝邊聊。
容韻來的時候,陳致正說到容韻偷猴兒酒,被猴子追得滿山亂跑,自己從天而降,英雄救美的橋段。
姜移故意說:“容韻吓哭了嗎?”
陳致說:“你知道他的外號叫什麽嗎?叫小哭包。哈哈哈哈……”
姜移認真地問站在陳致身後的容韻:“真的嗎?”
容韻微笑着回答:“師父說是就是。”
陳致:“……”
雙手輕輕地放在陳致的肩膀上,按了按,容韻說:“師父吃得很開心嘛。”
陳致喉嚨裏發出了一個似有似無的“嗯”。
雖然姜移很想繼續看戲,但是,城樓失火、殃及池魚的故事流傳甚廣,肥美的清蒸魚肉血淋淋地揭示就近看熱鬧的風險。故而,當場面陷入尴尬的沉默時,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表是自己不勝酒力,去外面透透氣。當然,回來還是要回來的,畢竟……這是他的帳篷。
他走後,容韻的手放肆許多,指尖在陳致的脖子上摩挲:“師父為何不轉頭看我?”
……
“我醉了。”陳致往前一趴,推開了酒杯,護住了臉。
身後輕笑一聲。
容韻要彎腰将陳致抱起,陳致吓了一跳,慌忙跳下來,退後兩步看他。
容韻一臉無辜:“師父怎麽了?”
陳致說:“我突然又沒那麽醉了。”
容韻柔聲說:“徒兒伺候師父不好嗎?”
剛想起燕北驕、崔嫣的兩世記憶時,他混亂之極,又不敢表露,只能暗暗梳理,梳理到後來,腦中仿佛有一塊地方被刺激了一下,記憶驀然清晰,夢境裏的場景都親身經歷。
他是容韻,是崔嫣,也是燕北驕。
時光沖淡了昔日種種,那時念念不忘的恩怨情仇,今時看來,竟也能付諸一笑,真正刻骨銘心的,反倒是與陳致相處的點點滴滴。
陳致被纏綿如春雨的目光逼得無處可躲,只能縮在角落裏,低聲道:“你無事可忙嗎?”
容韻不着痕跡地上前一步:“我正在忙。”說着,又往前一步,彎腰将人抱了起來,床近在眼前,不等陳致掙紮,就已經将人放了下去。
陳致還沒躺穩,對方已經順勢壓了下來。
陳致嘆氣:“何必逞強?”
容韻:“?”
陳致說:“十四歲,還很小。”
容韻:“……”
陳致趁他怔忡的片刻,準備起身,就被更用力地壓住了。容韻皮笑肉不笑地說:“師父真的覺得我很小嗎?要不要摸摸看?”
陳致說:“把你對我的稱呼大聲重複三遍,在檢讨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
容韻說:“師父,你知道我記憶恢複之後,前世最遺憾的事情是什麽嗎?就是說得太多,做得太少。”
前世還叫說得太多,做得太少?
“定。”
陳致吐出一個字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滑出了容韻的懷抱,向外跑去。剛掀起帳簾,就看到王為喜站在門口,一副要進來的樣子。
“王大人。”陳致忙停住腳步。
王為喜點了點頭,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容韻:“殿下,人我已經挑好了。”
容韻已然解開了定身術,正站在床邊整理衣襟,聞言回過頭來,此時應當有幾分狼狽的,他卻頗為閑适:“辛苦王大人了。”說着,就往外走。
陳致在門邊躊躇了下,出于好奇,還是跟了上去。
随着王為喜走得位置越來越偏僻,營地的戒備也越來越森嚴,從十步一崗,到五步一崗,到後來,幾乎一步一崗。
到最裏面,是并列的兩頂帳篷,王為喜撩開其中一頂,容韻、陳致相繼邁入。
裏面随性地站着幾個人,仔細看,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若說特點,便是各有特點。他們見到王為喜,紛紛站直身體,但神情并不緊張。
王為喜介紹容韻與陳致:“皇子殿下,陳仙人。”
幾個人粗看了容韻一眼,便好奇地望向陳致。顯然在他們心目中,仙人遠比皇子更令人好奇。
王為喜說:“這幾人便是‘無色組’中的人。”
無色組?
陳致一臉好奇。
容韻點點頭:“西南已經隔絕了湖廣與兩廣的交通,你待如何安插他們?”
王為喜說:“從福建走。我已經安排了三十匹快馬,晝夜不停地趕路,最遲能在八天之內趕到。”
容韻說:“戰場瞬息萬變,八天,太長。”
王為喜臉色微凝。
陳致覺得兩人的臉色奇怪,相處方式更加奇怪。但是,若将容韻換做崔嫣,便毫無違和感。
容韻想了想,道:“也罷,你先去辦吧。”
他轉身就走,留下王為喜的臉色乍青還白。
陳致追上容韻,尋了個人少的地方,低聲道:“你向王為喜坦白了?”
容韻笑道:“自然沒有。不過是給他一點顏色,讓他看清楚,燕朝到底是誰的江山!”
陳致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不知如何開口。
容韻以為他想為王為喜求情,便道:“無論如何,他都替我守住了燕朝,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會慢待他。此番敲打,也是希望他适可而止。”
陳致嘴唇動了動,一句話梗在喉嚨處,不吐不快,但吐了又更加不快,游移不定。
“師父在想什麽?”容韻擡手,輕輕撫平他眉間的皺痕。
陳致說:“他……到底是你未來丈……”
“師父不好奇‘無色組’是做什麽的嗎?”容韻突然打斷了他。
……
陳致尴尬地發現,自己竟然松了口氣,順着他的話說:“嗯,是做什麽的?”
“是細作。”
陳致其實猜到了:“我記得你在西南王府有一個藏得很深的細作?”當年那個細作發現了挂在西南王卧室裏崔嫣的畫像,還誤認為是容韻,将消息傳了回來。
容韻點頭道:“師父還記得。不錯,我正打算用他。”與其在敏感的時刻,插一些外人進去,打草驚蛇,還不如用插得很深的棋子。
陳致說:“既然容家都在西南王府藏了探子,難道燕朝沒有嗎?”這心未免也太大了吧?
容韻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怎麽可能沒有。”王為喜不亮出來,自然是因為不願意亮出來。
陳致沉吟道:“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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