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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一把推入殿中,原音流踉跄幾步,才站穩身體。
這一下,他也看清楚了殿中模樣。只見殿宇裏頭并不如外頭給人的感覺那樣寬敞陰森,不過內外兩室,一間會客,一間清修。各色家具雖料子不錯,但顯然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估計自上一輩、或者上上一輩掌門那裏傳下來之後就沒有換過。
原音流向內室走去,看見一位白發老人躺在錦被之中。他雙目閉合,臉上蠟黃,雙手枯瘦,呼吸似有若無,若非曾不止一次見過晏真人,原音流怎麽也不會以為躺在床上的枯老頭子就是叱咤風雲,功參造化的劍宮掌教。
他剛來榻邊三步,床上仿佛睡着的老人忽地睜開眼。
過往清明的眼神已被渾濁和血絲取代,但看清是原音流後,晏真人還是微微一笑,說:“音流來了……坐!”
最近的椅子藏在床頭之前,原音流走過去搬了一下,沒有搬動。
晏真人吐出一口濁氣,微擡起手,招了一招。
掌勁化風,将椅子搬到床頭。
原音流施施然坐下。
晏真人:“十年前我問你一次,十年後我再問你一次:留在劍宮學武如何?”
原音流:“不學。”
晏真人:“你娘根基非常常人,乃百世不出之奇才。你只要有你娘的一半根基,進境不會輸幽陸上任何一人。”
原音流微笑:“不學。”
晏真人嘆了一口氣:“不學武,就別下山了。”
原音流也嘆了一口氣:“真人,你現在還有精力管我嗎?”
晏真人淡淡道:“不過練功出了岔子而已,不必大驚小怪。”
原音流又道:“真人玄功非常,能讓真人躺在床上起不來身的岔子,恐怕不小吧?”
晏真人閉目不語。
原音流:“真人?真人?”
他連喚了兩聲,也不見晏真人回答,不由湊近前去,仔細看了晏真人一眼,見晏真人氣若游絲,面如金紙,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活氣。
原音流:“……”
他慢吞吞從袖中摸出一把折扇,抖了來開。只見扇面薄如蟬翼,随手一揮,便将日光捕捉,粒粒栖于扇面。
這樣扇了幾下風,原音流才支着額道:“糟糕,麻煩大了。”
副殿之外,其餘人已被薛天縱派遣去收拾原音流的房間。薛天縱自己則和端木煦一起,站在花園之中等待原音流。
不多時,房門一聲“吱呀”,兩人齊齊轉頭,見原音流神色凝重,走了出來。
端木煦沉聲問:“音流出來了,掌門可好?”
原音流沉重道:“掌門病體支離,未說兩句便陷入昏迷了。”
這話一出,端木煦心下一咯噔,也顧不得多加寒暄,搶步進入副殿,來到晏真人床前,執手扶脈。
片刻後,端木煦放下掌門手腕,似早有預料,神色雖沉,卻不非常急迫,轉向原音流問道:“掌門可交代了什麽?”
原音流不疾不徐:“真人與我敘了敘舊情,說将離禹塵劍借我一觀。”
同樣跟進屋中的薛天縱看了原音流一眼,這一眼迅疾如電,其中似乎帶着些許不信。
但下一刻,端木煦沖原音流和藹一笑:“不錯,掌門确實如此吩咐過。”
原音流:咦?
端木煦一字一句:“掌門吩咐:‘原音流入劍宮門牆,可掌離禹塵劍’。”
原音流:“但我并未有加入劍宮的想法……”
端木煦不理原音流,轉對薛天縱說:“将原西樓帶入收拾好的精舍,明天接天殿上,原西樓會擇一授業恩師,入劍宮門牆。”
原音流:“……”
薛天縱:“是,三師叔。”
山上剛下了一場新雪,白雪淺淺沒足。
自接天殿出來之後,薛天縱的兩個徒兒與言枕詞就被一起打發來劍宮精舍處,為原音流布置房間。
一樣樣素日在劍宮金銀玉飾、錦被绮羅被搬進精舍。羅友捧着如雲輕的雲蠶織絨被鋪在床上,褚寒擡着人高的七寶珊瑚放在房間角落,言枕詞則端上了一盤子寶殿龍船、仙宮玉女的牙雕根雕,準備擺在多寶閣上。
将這些東西擺到一半,羅友終于忍耐不住,把東西一放,激動抓着身旁兩人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看三師祖那殷殷關切的模樣,再聽三師祖說的掌門重病也要見原音流一面!唉,之前在劍宮流傳的小道消息居然是真的!原音流真是我們掌門的血脈啊!”
言枕詞不敢相信:“為何原音流會是掌門的血脈?就算掌門對原音流頗為關心,也不能說明掌門就和原音流有……有什麽。”
羅友清咳一聲,神秘道:“言師弟啊,之前我不是信誓旦旦和你說原音流會是我們的小師叔嗎?這根由其實出在原音流的母親身上。原音流之母姓巫,名頤真。巫真人天姿絕俗,名動幽陸,是幽陸第一美人。當年幽陸叫得出名號的英雄豪傑十分之九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剩下的那些全都不近女色……咳,總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們掌門喜歡上了巫真人,也曾與巫真人單獨相處過,奈何……”
“奈何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許人間見白頭。那年穢土異動,巫真人身隕。從此一訣成永別,佳人芳魂不入夢。掌門痛心之下,斬情絕愛,獻身大道——”另一道聲音響起,接了羅友的話。
精舍中的幾人齊齊回頭,見原音流正站在外院的籬笆之前,閑閑接話。在他身旁,還有一個沉着張臉的薛天縱。
“這、這……師父,原公子,你們,你們來了?”羅友罕見結巴起來。
“是啊。”原音流長長一嘆,“我本不想過來,無奈劍宮不肯放人——”
“原公子先休息吧。”薛天縱吐出一句話,一個眼刀過去,羅友與褚寒身下跟安了彈簧似的,飛快跳到薛天縱背後。
薛天縱又道:“原公子可在此齋戒靜心。明日午後,你我就是同門了。”
原音流叫住了人:“薛道長。”
薛天縱停住腳步:“何事?”
原音流笑道:“薛道長號稱‘東劍’,為三代弟子之首,可拿過劍宮至寶,離禹塵劍?”
薛天縱冷淡道:“原公子不用費心挑撥了。安心等待明天的收徒儀式吧。”
言罷,他不再停留,帶着弟子離去。
精舍之外,是蕭蕭玉竹。玉竹之後,磨劍崖隐約可見。
走到半路的薛天縱停步,對兩個徒弟之外的第三人說:“跟着我做什麽?你的師父呢?”
言枕詞并非跟着薛天縱,只是準備去主峰。
他不及回答,薛天縱已一皺眉:“是外門弟子嗎?也罷,你暫且別回外門,先呆在精舍處做個灑掃吧,主要負責原音流那個房間。”
言枕詞:“……”
但……不得不說,撇開不太好聽的名頭,薛天縱這個提議其實還不錯。一下子就将他從外門拿到了內門,而且跟在明顯馬上就要炙手可熱的掌門私生子身旁。
因而言枕詞在短暫思索之後,還真轉回了精舍處,站在外頭說:“原公子,薛師叔派我過來,負責你身旁的雜事,你可有吩咐?”
片刻沉寂。
裏頭傳來原音流有氣無力的聲音:“幫我挑水來,我要沐浴更衣。”
言枕詞:“精舍後有漱玉泉。”
原音流慢吞吞答:“我要洗心池的水。”
洗心池乃是劍宮八十九處寒泉之一,與漱玉泉的源頭漱玉池所在地相近,不過一個是山中寒潭之水,一個是山中冰川之水。
言枕詞并不拒絕,一口将這要求答應下來,便翻出沐浴用的大木桶,自去洗心池打水。
一路沿山道曲折而上,言枕詞很快來到洗心池處。
這個池子水質其實不錯,只是藏在高山深處,周圍又被樹木覆蓋,往常人跡罕至而已。言枕詞拿着木桶來到此地,将木桶整個浸入水中,默數三息,正待提起之際,不經意一擡眼,卻從樹葉的縫隙中見到了接天殿的紫瓦。
言枕詞手下一頓,站起身來,拂開樹葉,向前看去,正正看見了接天殿之後,掌門所在的那處副殿。
當洗心池的水真正挑好、燒熱,并注滿一個閑置池子時,已是月上梢頭。
雖然遲是遲了點,但原音流對言枕詞的不打折扣頗為滿意,除了衣衫沒入水中,發出舒服的喟嘆。
言枕詞站在外邊:“今日挑水挑得遲了些,倒不是山路難走的緣故。”
原音流:“嗯?”
言枕詞:“我在洗心池邊直接看到了接天殿後的副殿,有些驚訝,所以在那裏徘徊了一會。”
原音流懶懶問:“所以,你看見了什麽?”
言枕詞:“沒有看見什麽,只看見劍宮認得出來的長老都出入過副殿。”
說完,言枕詞一頓,擡眼前看,看見月下花木蕭疏,于騰騰白霧中嬌豔欲滴。
他問:“我聽說原公子在原府的時候曾有讓人‘于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去往西京北街王寡婦的包子鋪處,買一屜十籠包子中的第五籠包子’的習慣,這之中有什麽講究嗎?”
裏頭只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大概泡澡的人正拿水瓢往身上澆水。
須臾,水聲消失,原音流理直氣壯說:
“那一籠的包子最好吃啊。”
言枕詞一個字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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