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天地尚未由暗轉明,聚集在無量佛寺前的兩宗已做好完全的準備。

雙方約定,每宗出三人,密宗由天部部首、龍部部首、夜叉部部首帶雪海佛心,佛國由方丈、修持首座、弘法首座帶轉世聖子,面對面交換。其餘八部衆與佛國僧人俱都退後百步以外,站于外圍靜候。

四野寂靜,遠處的最後一盞燈也悄然熄滅在夜空之下。

而後天空開始寸寸擦亮,漆黑扮成深藍,深藍變成淺藍,第一縷晨光似佛音刺破天空之際,佛國三人帶着轉世聖子出現,密宗三人帶着雪海佛心出現!

人群無聲聚集,各踞半邊,于外圍形成一個大圓圈。

天部部首為八部衆之首,昨夜處理完釋尊喪事,星夜趕來,合十道:“方丈,我們許久未見了。”

上澄和尚颔首:“部首有禮了。”

一句話後,雙方不再多說,方丈領轉世聖子上前,天部部首帶雪海佛心上前。

無數道目光緊緊盯着場中二人。

四步、三步、兩步。

當雙方距離彼此兩步之際,上澄和尚牽着轉世聖子的手,将七歲孩童還稚嫩的手掌放于雪海佛心之上。

這一刻,清風拂面。

這一刻,佛音貫耳。

這一刻,天女飛花。

這一刻,光明自眼中生,光明自心中生,當無數先輩覺者的諄諄善誘響在耳邊,當萬千婆娑世界的妙法自在天觸手可及,無人懷疑,這正是真實不虛的雪海佛心開啓之異象!

雙方心弦俱都一松,言枕詞站在圈外,注視着無量佛國與密宗交換東西,雪海佛心回歸無量佛國,轉世聖子回歸密宗。

而後,密宗的聖僧大德又變作了聖僧大德,龍部部首與夜叉部部首各捧一禮盒,交給上澄和尚身旁的修持首座與弘法首座,禮盒中一個是能使十息內死亡之人轉活的聖火丹丹方,一個是能使天生頑愚之人開啓靈智的九竅榴果之實。

這兩樣禮物非同尋常,收到之際,兩位首座亦忍不住動容。

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猛地一松,兩方僧人再合十道別,便各持聖物,緩緩分開。

人群之中,始終注視着眼前一切的言枕詞亦微微松了一口氣。他趁着衆人剛剛行動,微有混亂之際自無量佛國陣中混入密宗陣中,找到原音流。

全場的人都站着,唯獨原音流坐着。

全場的人都精神緊繃、蓄勢待發,唯獨原音流美人環繞,談笑風生。

言枕詞羨慕:“少爺過得真不錯。”

原音流長嘆一聲:“唉,誰讓你家少爺人見人愛,走到哪裏都有人盛情款待呢?”

言枕詞認真:“你看事情如何?他們還會再打起來嗎?”

原音流驚嘆:“你這真是兩種人格無縫轉變啊!”接着也人格轉換,“我看沒什麽問題了,這不都散場了嗎?”

言枕詞左右一看,果然兩方都已散場,無量佛國的人正緩緩向佛國內部走去,密宗的八部衆也正在飛快收拾東西,八部部首更直白些,光只擡着轉世聖子的步輿,用秘法直接疾掠而去,一呼吸的時間都不肯耽擱。

兩人周圍再無旁人,言枕詞沉聲道:“我暗中追上他們看看,有可能會在密宗徘徊一段時間,直到無欲通過密宗開慧的考驗。”

原音流道:“好啊,你去吧,我去探個險再回無量佛國借雪海佛心。”

言枕詞疑惑:“探什麽險?”

原音流提醒:“你之前挖了地道。”

言枕詞:“所以?”

原音流緩緩道:“地道中不是又有一條地道?”

言枕詞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最後只能慢吞吞道,“你去吧,我走了。”說罷,他将手中的魔兵交給原音流,道,“魔兵碎片給你,你去找方丈借雪海佛心時将它一起照了,看是否有異樣之處。”

原音流滿口答應:“沒有問題。”

無量佛寺之中,上澄和尚召集僧衆,将回歸佛寺的雪海佛心展現于全寺僧衆眼中,而後便讓他們各歸其位。接着,他招來坐于身旁的無智,帶無智往自己卧室走去。

劍宮晏真人的卧室固然古樸大氣,于細節中也總有幾分會心雅致處;無量佛國上澄和尚的卧室,卻是一床一枕,盡皆普通,唯獨幾樣佛器,被主人日日摩挲,已生靈奇。

來到屋中,上澄和尚伸手觸摸無智頭頂,輕輕一嘆。他打開屋中機關,只見一黑黝黝的地道驟然出現于屋內。

無智疑惑道:“方丈,這是?”

上澄和尚并未答話,他牽着無智的走,拾階而下。

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暗,腳下的階梯越來越深。

他們走過一階又一階,上澄和尚的聲音在靜谧中響起:“無智,你可曾怨過佛國不識真相,将屬于你的一切都交給你哥哥?”

無智道:“不,我的既是哥哥的。”

這幽靜與密閉之中,孩童清澈的聲音來回蕩漾,澄明似水。

上澄和尚道:“無垢之心,心如赤子,不染塵埃。故而能夠開啓光明之果雪海佛心。但無垢之心并非亘久不變,一旦無垢之人遭逢大變,無垢之心往往染塵。每當這時,無垢之人便不能再開啓雪海佛心。”

“此事自佛寺先輩發現之後,思慮良久,終于找出解決方法。

“無智,當有一日,你之生命與更多人的生命擺在一起,你作何選擇?

“當有一日,無欲的生命與更多人的生命擺在一起,你作何選擇?”

“無智,”上澄和尚最後說,“你為佛子,佛子,心不可生魔念。”

他們走到了盡頭。

道路盡頭是一大一小兩間石室。

大的那間石室伫立佛像,雕刻廊柱,擺放供案,供案之上,雪海佛心幽幽放光。小的那間石室石門緊閉,現在石門滑開,呈現出其中內容。

那是一間放置有許多架子,架子上放有許多溫潤玉盒的石室。燭火點點,玉盒在石室中散發着幽幽的光芒,乍一看去,莊嚴而肅穆。但再一細看,火焰照明玉盒,盒中之物隐隐倒映于牆壁,那是……不可名狀的腐朽癱軟物體,彌散于玉盒之中,如同爛泥,細細一嗅,甚至能嗅到腐爛之氣。

當無智透過玉盒看清楚盒中之物時,一只蒼老的手掌按住他的背心,內勁輕吐,摧斷他的心脈。

經脈撕裂的聲音在身體中響起,疼痛并不劇烈,鈍鈍的似被拳頭打了一下。

他張開嘴,但聲音已不能發出。他于是微笑,笑容被正對着石門的銅鏡照出,奇異中藏着一絲詭谲。

上澄和尚自鏡中看見這一抹微笑,他腦海同時升起迷霧與利劍,而後利劍刺穿迷霧,使他于驟然間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他失聲道:“你是——”

這一聲沒有說完,身後又響起了一道聲音,聲音在狹長的地道中回響重疊,使其失了真:

“哎呀,我好像看見了什麽不應該看見的東西……”

上澄和尚錯将無智推開。他心慌意亂,遽然轉身,轉身之際未看見出聲的人,推倒人之時又不慎對上孩子死前的微笑。

那笑容中的詭異已經消失,此刻殘留在孩子臉上的只有平靜,蘊藏一切智慧與光明的平靜。

似對他而言,這并非死亡,而是永脫苦海,一切圓滿的輪回。

但這平素使上澄和尚欣慰歡喜的笑容此時此刻并安撫上澄和尚半分!

四周的黑暗連番湧動,前方的佛心黯然失色。

能窺破世間一切雪海佛心此刻似已失效,上澄和尚置身這一處熟悉的地道,卻覺左右盡皆陌生,佛殿有如囚籠,将他困鎖在內,使他如置煉獄,心神俱焚!

這一剎那,上澄和尚心中迷惘至極,又有一念執着越來越重:他想要逃脫煉獄,打破囚籠!

他從黑暗擡起了手!

就在他擡起手的那一刻,原音流自黑暗中走出。

走出來的人身着白衣,衣上星點金光,使周圍的黑暗如潮水般散去。他的手裏還拿着一把竹絲扇,扇骨象牙,扇面雲霞,哪怕于黑暗之中也柔美絢爛。

原音流站定上澄和尚面前,他動動手,搖搖扇,衣袖金點飛舞,扇面流光游轉,笑意吟吟:

“方丈緣何如此驚慌?莫非是發現自己錯将無欲當無智?”

“方丈緣何如臨大敵?莫非打算将不應該出現于此的人滅口?

“方丈是否還在思量,要如何追上密宗,撥亂反正,再殺無智?”

三問震耳,洪鐘發聩,上澄和尚一念驚醒,蒙昧之心倏爾清明,硬生生将遞出的掌勁收回,內勁反沖身軀,多年修持的清淨圓融菩提心早在方才入魔一瞬便已遍布紋痕,這一時刻更是發出“哔剝”聲音,登時碎裂!

佛心碎裂,上澄和尚面色由青轉白。他低頭定定看了躺在腳邊的無欲,須臾吐出一口心血來。

地宮之中,原音流靜靜站立,竹絲扇在他指尖開了又合,光暈乍明乍滅,似心海中的佛燈時隐時現。

上澄和尚緩緩籲出一口氣:“西樓是如何找到佛國地宮的?”

原音流淡然一笑:“這早在我預料之中。”

上澄和尚略一思考,恍然道:“莫非是之前言施主挖地道時将地宮的地道挖出來了?而西樓性喜探險,故而在一切事情結束之後前往一觀?”

原音流長嘆一聲:“方丈啊,我們這樣的對話有何意思?若這一切只是巧合,怎麽凸顯我原西樓的美名?自然是我神機妙算,于不動聲色間将你們全诓入局中。”

上澄和尚微微一笑。那一口心血之後,就這幾句話的功夫,他面容急劇蒼老,聲音也頗為遲緩疲憊,只聽他淡淡道:“言施主挖出地道救了無欲,無欲消弭百姓大禍,可地道挖出又使佛國絕密暴露……但歸根到底,若佛國不藏機密,何來暴露?可見三世因果,循環不失。”

“西樓看見老衲錯将無欲當成無智,殺了無欲,應該能猜到佛國深深掩埋的那一份機密:無垢之心确實是開啓雪海佛心的唯一方法。但雪海佛心需要且只需要無垢之心。所以,只有心……也可以。”

上澄大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過去的種種如吉光片羽掠過他的腦海,初入師門,成為方丈,知道雪海佛心的秘密……收了無垢之心當徒弟……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原西樓,”上澄和尚突然開口,“老衲想求西樓一事。”

“方丈可以先說說。”原音流并不大包大攬,“萬一方丈要我自刎以守住佛國秘密,這就恕我非佛國子弟,不是菩薩中人了。”

上澄和尚莞爾一笑:“菩薩畏因,衆生畏果,老衲敬不了因,堪不破果,也非菩薩中人。不過老衲要求西樓的也正是此事,老衲求西樓為無量佛國保住雪海佛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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