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原音流自袖中抽出紅繩。

朱弦在手, 他将其展示給令海公主, 而後詢問:“朱弦因何而斷?”

幽陸至寶, 離禹塵劍與雪海佛心廣為人知,生滅空鏡雖同有流傳,其本體卻被澤國密藏, 流傳之言不免有其虛妄之處。

生滅空鏡,除尋仙蹤追鬼跡外,還可尋因求果。

他心有疑問, 故而來尋空鏡一問。

令海公主手捧寶鏡, 雙眼産生漩渦,鏡中同樣泛起一層又一層漣漪, 并聚出濃濃霧霭。

原音流靜靜等待。

須臾,鏡中霧霭消散, 如一只無形的手将鏡子擦拭,露出鏡中景象。

原音流定睛看去, 只見出現于鏡中的,并非幻化出金龍、咬斷朱弦的鎮國玉玺,而是自己的身影!

他了然而笑:“果然如此, 原來如此……”

有此旁證, 一切明了。

他不再看向鏡子,閉起雙目,沉思自大慶以後的種種事情:

他因朱弦斷裂而上劍宮,找離禹塵劍,又因離禹塵劍龜裂之事而往佛國尋雪海佛心, 一路經過,所圍繞的盡是幽陸至寶,似有一只看不見的手牽着他,讓他踏上尋找至寶之路。

劍宮見離禹塵劍龜裂,要再找雪海佛心,他便知有人推動自己。

佛國拿雪海佛心修複朱弦時,他再往澤國尋生滅空鏡,所為便是探索這只手的由來。

可生滅空鏡亦是幽陸至寶之一。他固然為尋真相而來,也照舊在這只手的安排之中。

但回到最初,這只手為何能夠将他牽起?

因為這只手在最初時候以至寶弄斷朱弦,以自己對朱弦的在意,必然入甕。由此之後,一切都可安排妥當。

所有疑問便在開頭:這只手如何得知朱弦肯定會被鎮國玉玺弄斷,如何安排朱弦肯定被鎮國玉玺弄斷?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

鏡中所示,朱弦不因鎮國玉玺而斷,因他而斷。

從頭到尾這一切,早在最初,便由自己一手安排:只要遇到幽陸任一至寶,朱弦必斷;朱弦一斷,他必踏上尋找至寶之路;而後,也必然查清這一切。

“哎呀……”原音流半是笑,半是嘆,“我自诩幽陸無聊,早無隐秘,原來也有些事情忘記了——我為何要弄斷朱弦?為何要尋找幽陸至寶?我故意忘記這些,又是因為什麽?”

“嗯……”他再沉吟,“雖說事情是我自己安排,但世事又豈能盡如你所料?你讓我茫無頭緒收集至寶,我偏要弄清楚為何要收集至寶。”他斂眉片刻,手指在桌上随意塗抹,眨眼畫出幽陸疆域圖:“大慶、劍宮、佛國三地,除各有一至寶之外,均有大事發生,我之前收集至寶之時,将這些事情都壓下。這也如你之預料,是你之目的吧?既然如此——”

他的手指停在一處,目光停在窗外蔚藍,悠悠道:“世家自三百年前從大慶分裂後,六大姓氏共掌大局,近期又要舉辦幽陸盛會鹿鳴宴,又沒有幽陸至寶的存在……就它吧。”

他微微一笑:

“讓它發生一件你不想看見的大事吧。”

然後讓我來找找,我隐瞞了我什麽。

船靠了岸。

言枕詞先從船上走了下來,他手上的纏思索已在剛才由令海公主的侍從解開,現下正一邊逗着嬌嬌,一邊等待原音流。

嬌嬌道:“色鬼,原兄呢?”

言枕詞:“說了不要叫色鬼。”

嬌嬌:“色道士,原兄呢?”

言枕詞緩緩道:“不要說‘色’。”

嬌嬌再張鳥喙,磕絆了兩下之後忘詞了,惱羞成怒:“冤家,原兄呢!”

言枕詞開始思考鹦鹉的一百種吃法了,剛想到第三十二種拔毛烤串,背後傳來腳步聲,原音流同令海公主一起走出紫雲梭。

令海公主執着原音流雙手,淚光閃閃,依依不舍,卻依舊道:“王夫此去,不能忘記令海。”又将手中生滅空鏡遞給原音流,“此鏡固然不值一提,也是我常玩之物,王夫可睹鏡思我。”

原音流嘆道:“公主且收好此鏡,我若真想公主了,豈可見這面鏡子?對鏡對鏡,形影單吊矣!”言罷,拭去令海公主臉上淚痕,“公主之容遠勝流月,公主之眸非銅鏡能比……公主有此舉世之眼,不可噙淚,使雙眼蒙霧。”

此句之後,言枕詞便見令海公主高興得臉上都放出了光來,拭去淚水,再三流連于原音流身旁之後,終于上了紫雲梭。

紫雲梭慢慢沒入水中,消失不見。

言枕詞迷惑不解:“令海公主就這樣放你走了?”

原音流:“自然。”

言枕詞:“你是怎麽說服她的?”

原音流:“我邀她三個月後去流光一忽樓小住。”

言枕詞壓根不明白:“所以?”

原音流長嘆一聲:“師父啊,你真是不明白人之貪心——人若愛一個人,既得不到他的心,總要得到他的身;人若愛一個人,得到了他的身之後,總要再得到他的心。”

言枕詞思考片刻:“所以你讓令海公主得到了你的身體?”

原音流慢悠悠道:“所以我讓令海公主明白,她可以選擇得到我的身體,也可以選擇得到我的身心。”

言枕詞沉默片刻,不可置信:“令海公主就這樣信了你邪???”

原音流道:“傻師父,令海公主富有四海,能選擇好的,為何要選擇次的?她相信的不是我,而是自己。”

言枕詞無言以對:“那為何要三個月後?令海公主不會同你一起回流光一忽樓嗎?”

原音流唏噓道:“師父啊,徒兒也有正事要做人啊。”

說罷,原音流慢條斯理地擡起頭來,向天空看去。

言枕詞跟着擡頭,只見蔚藍的天空之上,遠處忽生一點黑影,緊接着,黑影飛近,一只仙鶴腳纏信筒,撲騰着翅膀向言枕詞俯沖而來。

言枕詞單手接住仙鶴,解下信筒,展信一看:“世家舉辦的鹿鳴宴就在近日,讓我同你一起去……我同你一起去?”

世家舉辦的鹿鳴宴由來已有百年之久,每五年一宴,廣邀幽陸奇人異士、才俊豪雄,也算一場幽陸盛會。

原音流懶懶道:“是啊,誰讓原府自鹿鳴宴最初一屆開始,就是鹿鳴宴的宴主之一呢。”

令海公主回到了水晶宮中。

水晶宮的陣法已經關閉,來此賓客三兩離去,餘下之事自有旁人善後。

她端坐在已經被侍者收拾出來的宮殿之中,癡癡地看着鏡子,想要念出原音流的名字,又恐自己再一次什麽也看不見。

腳步聲忽然自她背後響起。

令海公主眉頭一豎,轉過身去,眼中只見一抹光過。

一抹光過,一盞白玉燈出現在宮殿之中。

提着燈的人走得很慢,腳步也不輕,但整座水晶宮如死了一般,未曾出現一人,就連令海公主,也呆呆地坐在原位,沉默不語,等待提燈人一步步接近。

提燈人的白袍停在令海公主三步之外。

他柔聲說:“請公主替我看看……‘界淵血脈’現在何處。”

令海公主“哦”了一聲,轉對生滅空鏡,複述提燈人要求。

鏡中飛快卷起漩渦,令海公主眼中也同時卷起漩渦。

但良久良久,鏡中也只餘一片混沌,并未出現景象。

提燈人一聲輕嘆,自言自語:“我曾聽聞若要借由生滅空鏡追蹤蹤跡,要麽需要追蹤者自己知道所找人事真名,要麽需要對所找人事知之詳盡。看來‘界淵血脈’一說既非人事真名,也未能詳盡……那麽就換一個吧。”

他再向令海公主輕聲道:“我要找一個地方。這地方極陰而極陽,極生而極死,這地方曾滄海桑田,曾颠倒乾坤,這地方須藏五色土,需存七流水,這個地方……”他向令海公主處傾身,目光一閃不閃,緊盯在生滅空鏡上,“是金陽孕育之所,是黑淵裂張之地!”

鏡面的漩渦在此時發生變化,濃霧漸消,徐徐展露出一幅畫面。

提燈人始終注視鏡面,直到看盡鏡中所展示一切之後,方才面露微笑。

得了答案,他不再停留,如進來之時般徐步走到水晶宮外,上船之際,将手中白玉燈一搖,一點點光于水晶宮中浮現,于深藍域界中似乳燕投林,紛紛朝白玉燈撲來。

船開走了。

水晶宮中衆人大夢初醒,左右對視,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幽陸有酆都,酆都臨渡川。

但渡川非水,乃是一個橫列大陸的斷川。

斷川深不可測,寬不見沿,千仞岩壁上,深穴如蜂巢,其上挂有累累懸棺,斑駁剝落,随飓風搖搖晃晃,正是猿愁渡,鳥愁飛,魂也幽幽,魄也幽幽。

天色昏暗,往日裏杳無人煙的地方竟于同時一時間出現了三個人。

站在左邊的是自澤國而來的提燈人,站在右邊的則有兩人,一人皮膚青紫、笑容刻毒,另一人高額薄唇,眉覆霜雪,正是自劍宮叛出的薛天縱!

雙方于渡川前對視一眼,又如輕煙般彼此交錯而過,似并未看見前方之人。

而後白衣提燈人先行一步,前方天塹對他而言恍若無物。懸崖邊上,他一步踏出,人已站于一道橫渡渡川的極細鐵索上。勁風大作,鐵索驟揚,他再向前一步,人蹤更渺,獨留那長長鐵索,高高揚起,嘩啦落下。

此際,薛天縱方才開口:“那是誰?”

青皮人一看也不敢看提燈者,聽得薛天縱問話,小聲開口:“那位大人是大祭司身旁的左右手,真名未曾流傳,自稱提燈人,因手中常提一盞燈,燈又常換,大家都叫他點夜繁燈。”

薛天縱一揚眉:“原來如此。”他目視前方,“此是酆都,傳言——酆都鬼也哭。”

青皮人道:“外人入酆都,有一規矩。”

薛天縱:“手上需有人命在。”

青皮人微笑:“不錯。但東劍于幽陸偌大名聲,其下自有累累血痕與枯骨,就不需要再殺一人證明自己……”

薛天縱:“我既來此,當攜拜禮。”

一聲落下,大好頭顱沖天而起!

漫天血霧中,青皮人臉上笑容依舊,眼睛仍眨,薛天縱寶劍在背,拂塵在手,沐浴血雨來到鐵索之上。

風動,棺動,聲也動!

來自蜂巢懸棺中的聲音重疊交錯,隆隆震耳:“東劍——為何而來——正道——不可入內——”

薛天縱并未答言。

他擡起手,寶劍入掌;他一合掌,萬風齊號。一縷風是一柄劍,千萬縷風呼嘯于此,千萬柄劍環繞薛天縱!

風聲劍嘯裏,薛天縱之聲回蕩天地:

“吾今日,棄東劍,號東魔,出劍宮,入酆都。拜禮已呈,誰人想攔?”

風将薛天縱之聲送于遙遙遠方。

酆都城內,提燈人腳步輕停,而後面不改色,繼續向前,一路過許多關卡殿宇,最終在正殿見到大祭司。

大祭司乃是酆都之主,臉覆金色面具,身着紫黑大氅,聲音似金石相擊,莫辨男女。

大祭司道:“你回來了。”

提燈人:“是。”

大祭司:“成功了嗎?”

提燈人:“已找到我們所要的地點。”

大祭司:“做得好。”

提燈人謙卑道:“全賴大祭司神機妙算——現下萬事俱備,只要我等将大辰之盤與太虛之刃結合,便可獲知血脈所在。待得到界淵血脈,将其帶往‘轉生之地’,大祭司的‘奪日計劃’便大功告成。”

大祭司:“大辰之盤在世家,太虛之刃在劍宮。”

提燈人笑道:“太虛之刃反掌可得,至于還在世家的大辰之盤,此時正是鹿鳴宴時間,大辰之盤必然被取出示衆,我已有計劃。”

大祭司道:“也罷,此事由你繼續負責,酆都于世家的人手你可全權使用。明如晝——”

提燈人:“在。”

大祭司:“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明如晝:“是。”

短暫的會面之後,明如晝回到自己的住所。

他的住所一片黑暗。

唯一的光就是他掌中那盞小小的燈。

入了室內後,他只将燈一揚,無數微光便自燈中飛出,盈盈閃閃,四下落去,恰似乳燕投林,各有所歸。

只見室內逐漸明亮起來,光線之中,無數的燈盞懸于牆壁,置于架子,同時照耀空曠之所。

明如晝于桌旁坐下。光暈搖曳中,他輕撫白玉燈,低聲呢喃:“大辰之盤、太虛之刃,奪日計劃即将成功,我也馬上要見到你了。這天上地下,還有誰比你更美呢……界淵大人……”

第五卷 大辰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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