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水閣中沉寂半晌。

界淵徐徐一笑, 對令海公主說:“未知公主覺得我之容顏, 與原音流之容顏有何差別?”

令海公主冷聲道:“哪裏都不一樣。”

“公主偏心了。”界淵長嘆道:“明明是同一張臉……”

令海公主高高挑起眉梢:“本公主豈是只看臉的庸俗之輩?王夫風雅, 一衣一線,一器一物,非你能及;王夫端儀, 舉手投足,一言一行,使人心悅。王夫容貌——”她再掃一眼界淵面孔, 輕蔑道, “哼,你道眉眼一樣便是一樣嗎?平白侮辱了這張容顏, 此臉在王夫身上,膚如凝脂, 豔似花綻。在你臉上,風塵滿面, 粗疏簡陋!”

言枕詞不由唏噓:“原來不止是看臉,還看衣服,還看身材……”

界淵心內也覺有趣, 不免笑道:“若公主心內只是如此想法, 那我可先沐浴更衣,焚香靜心,等明日再見公主,保證再如原音流一樣,如何?”

令海公主幹脆利落:“本公主不要替身。”她頓了頓, 對界淵說,“如今我只有一事想要問你。”

界淵:“公主請說。”

令海公主道:“我曾與王夫定下三月見面之約。此約對我有泰山北海之重,不管出了什麽事情,我都會來原府赴此約會。但在赴此約之際,本公主遇見了一件咄咄怪事。”

界淵道:“何事?”

令海公主:“這段時間裏,每當本公主欲離開澤國前往此地之際,父皇的人都能準時出現在本公主前行的途中,将本公主帶回澤國看守,哪怕本公主用了生滅空鏡,也不能将這些護衛甩脫。”

界淵溫和道:“但公主如今已站在原府地面上,可見公主最終還是甩脫了澤國護衛。”

令海公主冷哼:“但你也出現了!本公主前腳剛到,你後腳便至,來得如此迅速,莫非還想騙本公主你與此事無關?”

哎呀,過去的小公主可沒有這麽不好騙。

界淵不免惋惜,早知如此,他就好好收拾一番再出現令海公主面前了,想想身為原音流之際,真是說什麽令海公主就信什麽……莫非他不過和言枕詞這老道厮混幾日,已近墨者黑,真就如身旁道士那樣不修邊幅,落拓粗陋,連個小姑娘都誘惑不了了?

想到這裏,界淵不由定定看了言枕詞一眼。

言枕詞:“?”

他莫名覺得臉上有點癢。

界淵有點想照照鏡子,于是他決定快速解決這一場與令海公主的談話:“公主此言差矣。”

令海公主:“哦?”

界淵:“自古美人愛英雄,公主所愛之人,必是世上第一經天緯地之英雄!”

言枕詞側目。

令海公主驕傲:“當然。”

界淵:“既然如此,公主難道以為簡單的死亡便能分隔你二人,能叫他丢下公主,忘記約定?”

令海公主陷入沉思。

界淵嘆道:“也許一切全在他的算計之中。公主會在此時出現,不過是他想讓公主此時出現。”

令海公主不知想到了什麽,怔怔發愣,眼中水光隐約。

趁着令海公主發愣之際,界淵迅速對言枕詞說:“我先回房照照鏡子,令海公主就交給你了!”

言枕詞:“???”然而這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界淵已走,水閣中頓時只剩下言枕詞與令海公主。

微風吹拂紗幔輕輕搖擺,沁涼水色蕩漾朱漆廊柱。

長久的沉默令尴尬流竄水閣。言枕詞看着水閣外四通八達的道路,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該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之際,令海公主幽幽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際:“道士。”

言枕詞只好停了剛剛邁出的腳步:“公主有事?”

令海公主:“你莫非真覺得界淵是王夫?”她不等言枕詞回答,又自言自語,“雖容貌相似,身體相同,但性格不一,或許記憶也不一的兩人真的能算作同一個人嗎?”

言枕詞:“公主是否曾想過一事?”

令海公主:“什麽事?”

言枕詞溫和道:“我們曾以為的那些改變,也許只是我們過去沒有發現到的一點東西。”

令海公主:“我愛的是王夫,你愛的卻是界淵。”

言枕詞竟找不到話來回應。

令海公主轉身離去:“哼,非我所要的東西,就算再好,本公主也不屑一顧。”

言枕詞與令海公主在水閣敘話之際,界淵回到寝室,先入溫泉帶中連泡了三個池子,洗去一身風塵與髒污,又在衣櫃前沉思良久,指尖點過無數奢華時興衣衫,最終一一放棄,只将一件極為簡單的內袍随意披在身上,再後來到梳妝鏡前,慢條斯理地等待起差不多該來到的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不多時入了室內。

言枕詞自大門而入,鼻中先嗅到溫泉特有的硫磺味道,而後見一屏風,屏風半透,人影模糊,看不清楚。

他轉過屏風,似輕紗抽去,霧散雲開,言枕詞只見妝鏡之前,界淵身着內袍,長發委地,十指相對,半身溶于光,半身溶于景,安靜之時,似人入畫中坐,轉眸之際,又似人從畫中出。

驚鴻一見,驚心動魄。

言枕詞呼吸一滞,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到界淵身後的。他用手挽起将要落地的頭發,感覺這一束長發上微微的濕意,剎那便聯想到界淵身軀沒入水中的情景。他不由暗暗下挪視線,剛好就對上自內袍中縫露出的些許胸膛。

如果他是剛剛沐浴完,那也許這件衣服底下什麽也沒穿……

這個念頭忽然就閃現在言枕詞腦海之中。

言枕詞被這念頭吓了一大跳,未免自己白日宣淫,連忙将定在界淵胸膛的眼睛挪開,随便找了個地方重新放置,他清清喉嚨,正想說話,界淵先“噓”了一聲。

言枕詞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界淵真的豎起手指,于唇間一按:“噓——”

鏡子忠實地照出言枕詞所有舉動。

界淵從這些動作中準确窺出言枕詞內心。他心滿意足,深覺自己寶刀未老,唇角翹起,對言枕詞說:“好道長,替我梳個頭。”

言枕詞乖乖照辦,梳子滑過長發,他還是有點在意界淵的衣服,道:“從前沒見你穿過這麽簡單的衣服。”

因為我确實沒穿過,但誰讓你就吃這一套?

界淵漫不經心:“我的衣服都很簡單。”

言枕詞有點想贊揚,又覺得贊揚這個有點奇怪,他憋了半天,欲言又止。

界淵欣賞夠了身後人的糾結,才恍然一笑:“道長喜歡這種衣服嗎?”

言枕詞內心真的挺喜歡的:“這……”

界淵笑容變得暧昧:“哎呀呀,原來道長真正喜歡的是外表冷若冰霜,內在熱情如火的人嗎?這不就是我父親原袖清嗎?真是想不到啊——”

言枕詞:“???”他矢口否認,“我沒有!”

界淵又道:“道長何必掩飾?我又不會吃醋。這個其實不太難。就可惜我那古靈精怪的小妹妹,到死都不知道她喜歡之人真正喜歡的性格。不過逝者已逝,我們還是活在當下,道長既然喜歡我父親這種類型的,也許有朝一日……”

界淵的留白意味深長。

言枕詞害怕地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居然真的有三分期待,他硬生生轉移話題:“……你将令海公主帶來此處,是想要做什麽?”

界淵:“你猜?”

言枕詞:“你此時要找的不過是生滅空鏡。之所以額外花精力将令海公主帶來,恐怕只是因為,令海公主才是真正的生滅空鏡吧?”話到這裏,他再琢磨片刻,忽然問,“此時澤國是不是出事了?”

令海公主回到了房中。

她獨自一人呆坐,一時想起原音流,一時想起界淵,這兩者于她的內心本是完全分離,現在卻有一雙無形的手不顧令海公主的意願,将他們強硬地融合。

令海公主忽然感覺寂寞,由衷思念起千裏之外的澤國親人。

她自手旁的梳妝鏡上随意拿了面鏡子,對着鏡子,便開始默念自己想見的那些人。

這是只屬于她的一個小秘密。

很早很早,在令海公主還是孩子之際,她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發現,哪怕不用生滅空鏡,她也能追尋到世間人與物,不過是花費更多精神與精力的問題。

她拿着鏡子,先想了廣澤王。

但雙眼蒙霧,腦海之中,一切皆無。

令海公主一陣詫異,又默念自己的幾個皇兄與皇姐。這一次,腦中迷霧散去,血色彌散,她看了由殘肢與碎肉組成的血海,血海之中,赫然有狼藉一片的澤國密庫,與倒在王座的廣澤王!

“當啷”一聲,令海公主手中鏡子掉落在地,碎裂的鏡面倒映出令海公主破碎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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