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層層疊疊的水渲染出深深淺淺的藍。
水下三萬裏, 有一處滴水凝冰之地。
此地一彎似勾月, 月中之水點點泛銀, 燦燦如霞,仿若凝膠。凝膠之下,有些蚌殼, 有些游魚,雖早無生命,但都栩栩如生, 鮮活異常, 保存着剛入此地的模樣。
界淵将令海公主的遺軀放入其中。
她身上的傷痕與血跡全被整理好了,小公主再被裝扮一新, 以最嬌美的樣子進入此地。
輕似無骨的身軀被水流托着,一路向內飄去。
她輕輕躺在了泛銀流光的水中。亮藍的水是這世上最溫柔之物。它們将她包裹。水中, 她眉頭微微皺着,像是睡着了正做個讓人不高興的夢。
這個夢也許會持續很久。
也許千萬年後, 她還在此安然沉睡。也許千萬年後,滄海變桑田,後人發現了這個沉睡的公主, 發現了這一段沉眠的過去。
界淵與言枕詞再次回到了岸上。
澤國遍地屍體, 但這時誰也沒有多管這些,不是沒有心情,而是沒有時間。
行走在皇都的道路之上,言枕詞恍惚回到了鏡留君的時代,那時候也是如此, 枯骨路邊無人收,行者明日不相見。
戰亂的每一天都如此漫長。
和平的每一年都如此短暫。
言枕詞将向前的腳步緩了又緩。
過去的他每一次都匆匆來去,未敢多做停留,生怕一時半會的耽擱便讓又一條性命錯失天地之中。
但這一次,他不想走得那麽快。
界淵嘆息一聲:“真不想将這段路早早走完啊。”
言枕詞颔首,不錯。
界淵悠悠道:“可惜總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言枕詞再度颔首,确實如此。
界淵嘆氣:“但在此之前,我們還要做一些準備。我知阿詞心有疑問,我也有一疑問,需要阿詞來回答。”
兩人間的氣氛已經變得肅穆。
心中的悵悵離愁在此時全被對焦頭爛額局勢的憂心所覆蓋,言枕詞确實有一個問題不得不問界淵。
這個問題只有四個字:精神種子。
言枕詞肅容道:“你說。”
“我從剛才就想問了……”界淵忽然含笑,“阿詞自水中上來之後就越走越慢,是實在舍不得我嗎?其實我可以留下,再陪阿詞幾日,不分日夜。”
言枕詞頓時側目,為這又含蓄又露骨的話老臉一紅,趕緊否認:“等等,我剛才越走越慢時候想的可不是這個。我想知道的是精神種子。”
界淵:“哦——”
這一聲十分意味深長。而後他低低一笑,伸手在對方眉間輕擦,擦去了那點愁郁。
就是不想看見這人沉郁的樣子,這樣正好。
他漫不經心地收回手,理了理袖子,對言枕詞說:“精神種子啊……當日你帶着離禹塵劍來北疆找我之際,曾問我‘黑霧’是什麽。黑霧是精神種子。放出精神種子之主體,便是我曾和你說過的虛無之體。我将它命名為‘神念’。”
“你将它命名?”言枕詞琢磨道。
“不錯,這些年來,我未曾碰到第二個與我交流神念的人,就将它如此命名了。”界淵道。
他這話說來,語氣與平常一無二致,言枕詞卻依稀從這句話中感覺到了星河與歷史。
“神念……是一個頗為神奇之物。”界淵忽然問言枕詞,“你以何判斷‘存在’?”
言枕詞沉吟片刻:“改變。”
界淵:“神念身為虛無,除了它所釋放出的精神種子在接近人體之時,會冒出一縷淡淡黑煙外,便是在其破碎時會冒出濃烈黑絮,有時還會凝成一柄黑色小劍。除此兩者外,若非神念附身于物,以此為媒介同人聯系,人不可碰觸神念,不可察覺神念,神念亦不能碰觸人。如此虛無之物,如何确定它真正存在?”他淡淡笑道,“如你所說,改變。神念所現之地,一應局勢最終都會滑向混亂深淵。所有滑向混亂深淵的局勢,也許就是神念曾出現過的地方。”
言枕詞嘆了一聲:“偌大澤國一夕重創,已無人能否定神念的存在了。”
界淵嘴角掠過一絲奇異的微笑:“這可未必。也許不過多久,這就變成是我做的事情了。相較于一個誰也看不見的虛無之體,還是我做這件事情,說來更為可信一些。”
他旋即揭過這個話題,再往下說:“據我所知,神念除可通過精神種子影響他人之外,還可穿梭于幽陸任意地方而不受任何阻礙。”
言枕詞道:“可有抵禦精神種子的辦法?”
界淵:“阿詞,你知道精神種子是如何影響人心的嗎?”他揭秘,“精神種子并非直接操控人心,因而除雪海佛心之外,無法以普通手段驅除。精神種子感染之人所行所作,均為心中原本有這種想法之人。未必人人都殺過人,但幽陸之中,有誰一生中從未想過‘殺人’一事?”
言枕詞:“神念如此玄異,幽陸上無人可防,豈非早該一統幽陸,成為幕後主宰?”
界淵含笑道:“确實應當如此。但有我在啊。”
雖是真話,他此刻口吻只如說笑。
但言枕詞真的認真回顧起自己所看過的幽陸歷史:“幽陸至今有三大紀元,第一紀元結束之際,幽陸之中,種種大勢力毀譽一旦,蕭條如廢墟。第二紀元開始之際,廢墟之上,各種勢力崛起迅速,擴張迅速,可又消亡迅速,毀滅迅速……”
界淵輕描淡寫:“一切的毀滅出自混亂,一切的涅槃始于混亂。所有人都習以為常,但這混亂太久了。”
言枕詞喃喃自語:“不錯,确實如此,我們從未以為過不對,因為歷史總是正确,而這歷史……”
這曾經正确的歷史正是由界淵與神念一手譜寫!
若今日沒有界淵,誰人可知神念?
想及此處,言枕詞遍體生寒。
界淵再道:“第二紀元之際,我借大慶草創之際将神念引出,曾用織方界線将其重傷。”說話中,他手掌一擡,朱弦出現手中,“也是當年厮殺之際,我發現要殺神念,非将幽陸八樣至寶集齊,不能成功。”
言枕詞靜靜聽着,此時道:“八樣至寶集齊之後,又該如何做?”
界淵簡單道:“混沌之地。”他進一步解釋,“找一個混沌之地,将八樣東西依照星辰天象布置,鎖住此方空間,如此才能讓神念的虛無之體實化,消滅實體,消滅神念。”
言枕詞又問:“如何将神念引至混沌之地?若我們擺明車馬,神念恐怕不會出現。”
界淵笑道:“不錯,神念自存在天地之中起,始終游走勢力之間,暗中挑撥人心。哪怕其能力世所罕見,近乎天下無敵了,它也不是那種會直面危險之輩。要順利将它引入甕中,除非告訴它一個不能拒絕的誘惑。”
言枕詞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明白界淵所說的“誘惑”是什麽!
他看向界淵,自界淵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界淵緩緩道:“一個地方神念不能徹底探查,一樣至寶可引起神念的興趣……天柱,虛實光璧。只要這個消息傳到神念的耳朵裏,神念必然前往天柱一探。它雖膽小,也自負。自認幽陸之大,再無人無物可将它毀滅。”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界淵忽然換了一種口氣,變得懶洋洋又帶着幾分輕佻:“該說的都說完了,這條路也差不多走到頭了。”
言枕詞擡頭一看,這條路真的走完了。他們已身在皇都城門口,舉目望去,水域連天,而那兩條黑鯨還在原地游曳,見着了界淵與言枕詞,搖頭擺尾地游到岸邊撲騰着,探着腦袋四下張望。
言枕詞道:“走吧,我們去天柱。”
界淵稀奇道:“你不回劍宮?”
言枕詞:“不回,劍宮的事情他們能夠處理。”
界淵:“你确定?別人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神念沒有理由不知道,加上離禹塵劍也在你我手中,也許神念憤怒于我,遷怒于你,已經去了一趟劍宮了。”
言枕詞狐疑道:“你推脫頗多……是不想我和你一起去天柱?”
界淵笑了起來:“哎呀,我才沒有,我巴不得你和我一起走。”
他忽然傾身,朝向言枕詞。
兩人雙目交錯,言枕詞眼睜睜看着界淵越來越近,近得彼此呼吸也清晰可聞,互相交融。
言枕詞有點緊張,卻直直立在原地沒有動彈,等待界淵的到來。
界淵卻在近到一眨眼就能碰觸言枕詞的地方停下,彎唇一笑,而後擡手束風,彎腰鞠水。
無形的風在此刻停頓,加在言枕詞肩頭,讓身披風羽的人感覺身體輕飄,似将乘風而起。又有流動的水凝成釵子,加在言枕詞發間,清涼之意從頭而下。
裁風成衣,剪水成釵。
忽生童心玩趣的界淵由着性子将言枕詞打扮一番後,左右欣賞沒有問題之後,才将遲到的親吻落下。
最後的對視之中,言枕詞在界淵眼中看見了自己,和風,和水。自己是自己,其餘全是界淵。
他大概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變化莫測以及最有趣的人了……
他腦中短暫地閃過了這個念頭,便被界淵一把拉入欲望的漩渦之中。
這親吻,纏綿不盡,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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