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星焰
與君初相見, 猶如故人歸。
容幽想:但你不會知道, 我們能遇見就已經是概率很小的偶發事件了。
明親王要多巧合,才會偶然莅臨這麽渺小的一顆邊境星;他一個小小的孤兒,是因為身負龍血,才會幸運到能夠在雲室裏見到青先生。
雲室又那麽大,他們能夠剛好相見, 也許都是神祇在幕後施展着奇跡吧。
差距如天淵之隔, 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在親王爵位之下, 還有着公、侯、伯、子、男和勳爵爵位, 每一級都相當于幾何倍數的差距, 哪怕只是一個勳爵,都手握着至少一顆星球上平民的性命。銀河帝國的社會從來就不是什麽公正公平的地方,人和人互相統治、互相附庸,一個少校的手下的手下就膽敢公然在街道上殺戮平民, 而不懼法律的制裁。
霜樓将軍從鷹山下回來的那段時間,容幽也曾經問過他一些事。
明親王殿下之所以是實權親王, 之所以在銀河帝國當中勢焰熏天, 與財相傅潛并稱為帝國的左右手,是因為他掌握着億萬人的生命、財産、一切的一切。他的領地遍及人馬臂的仙後星群——帝國的中央版圖, 擁有超過數千萬個恒星系的統治權,更多星系的財政和軍事權力是由他在幕後一手把控;光是在法律上能由他任意支配的家臣就超過數萬人,這并沒有計算他手下人物的附庸,他甚至能将身為家臣的霜樓推上帝國的将級位置而不受非議。
傳聞裏,站在帝國最頂層的一小撮人, 都是在皇帝的外殿召開小廷議會,其中以明親王和財相為首,包含剩下六位宰相級大臣。只有在他們中間讨論過的議案,才會在正式的廷議上被衆臣提出來讨論。而這個小廷議會,據說一直是皇帝坐在上首,皇帝的對面就是明親王。
還有一件事。
在許多年前,銀河帝國剛剛結束對紅晶種族的戰争,在戰争的末尾,朝陽聯盟宣布成立。這個聯盟當中有一個成員,是從銀河帝國中叛逃出去的省份,占據了獵戶臂很大一部分星圖——從名義上,帝國人都覺得自己有權聲讨聯盟,甚至是要求對方交出叛徒。
當時,銀河帝國少壯派中的戰争情緒一直沒有降下去,年輕人都在狂熱地吶喊“繼續戰争!把我們的地方打回來!”,甚至有激進的學生上街游行——這是白瀚告訴容幽的。
當年皇帝的位置還不穩,被民心民意還有衆多臣子一起裹挾,真的動了去打下朝陽聯盟的念頭,但是有兩個人不同意。
這兩個人就是明親王和財相傅潛。
皇帝說打,軍閥們說打,全帝國民衆都說要打,但這兩個人搖頭,仗于是沒打起來。
白瀚解釋說:帝國軍隊80%聽從明親王的命令,帝國的稅收80%聽從財相的命令,沒有他們點頭,沒有人能做成任何事。
白瀚還說:多虧了他們搖頭,否則說不定你七八歲的時候,我們還在戰亂當中,我恐怕根本沒有機會去到孤兒院接你回家。
是啊,容幽當時還是一個流離失所的小嬰孩,如果沒有和平年代剛剛建立起來的孤兒院,他或許就會死在戰争當中,根本無人問津。
帝國三萬億公民,像他這樣的小孩不計其數,但是明親王卻只有一個。
“所以,怎麽可能沒有疑慮,沒有害怕呢?”
容幽自言自語地說。
夜色空明,他正端坐在雲上,安靜地觀望着皓月。
少頃,青先生也來了,漂浮在容幽的身後,好似看了很久他的背影,問:“容小幽,你又在想什麽了?你總是很憂郁,我可沒有欺負過你。”
容幽心想:裝,接着裝啊……
他轉過頭,盯着青先生看,直到後者咳了一聲。
容幽說:“青先生,你知道那個神奇的豌豆的童話故事嗎?”
青先生摸不着頭腦道:“嗯?”
“那個男孩種了一顆豌豆,隔天就長成了直達天上的藤蔓,于是他就順着爬了上去……最後改變了一生,聽起來好像很勵志吧。”容幽喃喃道,“為什麽不害怕?一根脆弱的藤蔓啊,看起來好像将天空和泥地連接在了一起,他就敢順着向上攀爬。如果藤蔓突然斷了,或是他一個沒有抓穩,一定會摔得粉身碎骨。”
“你已經在雲端了,還會害怕跌落在地嗎?”青先生說,“就算你還不能化龍,你也有我在這裏。”
容幽笑了,說:“那如果你一個沒有抓穩,或者有一點點遲疑,有一點點不那麽喜歡我了……肉餅容幽,聽上去就很慘。”
“你一共活了十八年零幾個月,心裏卻像裝了幾百年的憂愁。一個小小的故事,何必要為難自己。”青先生悠然地說,“小幽,我理解你凡事都先思考退路,因為你過去承擔不起任何風險。可是有些事情,本身就沒有退路可言,假如你退縮……”
“我知道。”容幽低下頭說,“我一退再退,所以傷害了豌豆先生。”
青先生:“……”
小黑龍似乎在作什麽奇妙的比喻!
但是,他又能理解容幽的心情。
那種惶恐和喜悅,像一個孩子在拆封人生中的第一個禮物。如果他收到的是一場空歡喜,或一次徹骨的傷害,那麽這個孩子今生都不會再擁有相信別人的快樂了。
——但是怎麽會有人忍心傷害這個孩子呢?
他的堅強,他的軟弱。他的輕狂,他的怯懦。
他的孤獨。
“容幽,”青先生說,“不要害怕,我在你身邊。”
月色漸明,照得雲霧散開,如水銀瀉地,點亮萬家燈火。
小黑龍仰天長嘯,許久後說:“青先生,我很想快一點成年。我希望我可以是一條威武強悍的黑龍,我希望我無堅不摧,從此沒有恐懼和遲疑,可以毫不猶豫地去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求仁得仁,不論最後結果如何,都不會有任何怨怼。我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每一件都難如登天,既然要順着一條小小的藤蔓向上爬,那我就必須丢掉地上所有的東西,因為前十八年來我積攢的一切,都可能會成為我的負擔。你覺得,我有可能成功嗎?”
“不要着急,你的日子還很久。”青先生說,“你還很年輕,有時我覺得你太小了一些。”
容幽說:“那就是說,有的時候,你也覺得我已經足夠成熟了——具體是什麽時候?”
青先生咳了一聲,沒有作聲。
容幽笑眯眯的,圍繞着他盤旋了一圈,心情很好地舞動着長尾,忽然又說:“月色真美啊,青先生。”
青先生“嗯”了一聲,仿佛是知道他正在說些什麽。
容幽真的忍不住撩他,裝傻道:“對了,青先生,我今天從教科書上學了一個新的知識點,你幫我鞏固鞏固。”
青先生說:“什麽知識點,非要在這裏鞏固?”
容幽心跳飛快,在缥缈的雲霧間穿梭,像無形的游魚在月光中起舞,鱗片一面面在他精神力的波動中反射着輝光,昙花一現地在皎潔月盤下現出身形。
這一瞬間,青先生看見的一條清晰的黑龍。
他是稚嫩的,但也是美麗的,如黑曜石般有着瑰麗的外表,又如珍珠般閃爍着清亮的色澤。
他将脖頸湊了過來,龍爪撓了撓那邊的鱗片,須發因此飄逸而起,在習風中躁動。
“是這樣嗎?”容幽說,“龍的求偶。”
青先生看了很久,忽然說:“很好看,不過有一個地方,你做反了。”
他說完,便吹了一口氣,将淡淡的雲層卷了起來,幻化成一條霧一般朦胧的雲龍,向着容幽緩緩飛來,将他籠罩在其中。
容幽原地轉了一圈,感覺這些雲将他溫柔環抱住,霧氣仿佛滲入到了他的鱗片中。
青先生笑着,說:“現在對了。”
容幽又忽然有些不滿,說:“就這樣嗎?不發表點別的看法?”
“我倒是也希望我可以在這裏化龍……”青先生說,“容小黑,別以為我沒有看出來你在撩撥我。你再試試,信不信我讓你上衛星,上恒星,去黑洞裏穿梭一圈?”
容幽果斷道:“不信。”
小黑龍不但歡快地繞着他飛了兩圈,而且用尾巴不停地撩他,凹出一個蝴蝶結的造型對他說:“你看,你看,我比你長,就算我對折一下都比你長。”
青先生:“……”
容小黑,和一團圓溜溜的光比長短,你真有本事。
青先生沉默了一會兒,決定送他上衛星。
“啊啊啊啊啊啊——”
容幽咆哮着被送出了大氣層,剎那間整個宇宙冰涼的氣息将他包圍,但緊跟着而來的是青先生帶來的安心感。
兩團精神體幻化成光焰,在G02行星的同步軌道上盤旋一圈。容幽看見腳下山河如同拼接地毯,斑駁色澤裏根本看不見渺小的生物血肉。可是地面上是亮的,因為人類造出了燈火,那燈火比冰冷的銀河還要美,還要璀璨。
容幽笑道:“不夠。”
他們互相追逐,逐步向上攀升,終于在某個頂點脫離了行星的引力,在衛星的表面快速地飛掠而過。
容幽一頭紮向了無限耀眼的恒星,赤色的光華将他通體染成了紅光。
“從帝國的中心出發,來到這麽遠的這裏,需要多久?”容幽說。
青先生說:“差不多三萬光年。”
“這顆恒星的光和熱,都要穿梭三萬年,才能去到那裏。”容幽喃喃道,“人又要走多久?”
“我們觀望,然後探索,然後掌握這個宇宙,為的就是将它微縮在掌中,不是麽。”青先生從容道,“我從帝國之心來到這裏,只用了一個月。在這裏看見你,我勝過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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